七月的烈阳高悬,像一只滚烫的铜盆倒扣在苍茫山脉之上,灼得人皮肤生疼。外门演武场边缘,那片巨大的青石公告栏前,早已被攒动的人头围得水泄不通。空气里弥漫着汗水的咸湿、新翻泥土的土腥,还有一种更为粘稠的东西——焦灼的期待。
“出来了!出来了!”一个嗓音尖利的新晋弟子猛地指向张贴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滚油锅,喧哗声浪瞬间拔高。无数道目光贪婪地、急切地、带着各色心思,死死钉在那张刚刚被执事弟子粘贴平整的告示上。猩红的朱砂大字如同烙铁,灼烧着每一双眼睛:“外门季度小比,半月之后,演武场开擂!”
“半个月!这么快!”有人失声惊呼,脸上血色褪去几分。
“嘿,这次非挤进前百不可!藏经阁一层,我来了!”一个粗壮汉子摩拳擦掌,瓮声瓮气地低吼,眼中燃烧着赤裸裸的渴望。藏经阁一层,那是外门弟子心中真正的龙门。
“快看!规则有变动!”一个眼尖的弟子指着告示下方密密麻麻的小字,声音因发现秘密而急促,“‘允用符箓、丹药、一次性法器等外物,唯不得伤及性命根本,不得使用超出自身境界三阶之威能器物’……这条!以前可没这么宽松!”
“嘶——丹药都允许了?”有人倒抽一口冷气,“那不是谁丹药多谁占便宜?”
“话也不能这么说,”旁边一个老成些的弟子捻着下巴几根稀疏的胡须,眯着眼分析,“丹药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得看你有没有门路弄到好的,吃不吃得起,更得看你能不能承受那药力反噬!搞不好比擂台上先把自己撑爆了……”他摇摇头,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再者说,真到了生死相搏的关键,谁还顾得上抠这些字眼?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议论声如同无数只马蜂在耳边嗡鸣,喧闹鼎沸。就在这片因规则变动而骤然升温的喧嚣中心,一个身影却显得格格不入。
林衍。
他站在人群外围,离那躁动的核心稍远一步,像一块误入湍流的礁石。苍白的脸上,唇色也淡得几乎没有,仿佛一张被水浸透又晒干的劣质宣纸,随时可能碎裂。唯有那双眼睛,深潭一般,将所有投射来的好奇、探寻、甚至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都无声地吞噬进去,不起丝毫涟漪。他整个人透着一股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又被一种奇异的沉静包裹着,与周遭的狂热形成诡异的割裂感。那身洗得发白的外门弟子袍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更衬出几分伶仃。
“啧,那不是林衍么?”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刻意拔高,轻易穿透了嘈杂,带着淬了毒般的讥讽,“坠渊那位?居然没摔死,还能爬起来看告示?真是命硬啊!”说话的是个三角眼,斜睨着林衍的方向,毫不掩饰脸上的幸灾乐祸。
“命硬有什么用?”旁边立刻有人接腔,语气里满是轻蔑,“坠渊之前也就勉强吊车尾,如今这风吹就倒的模样,别说小比,怕是连演武场的地砖都踩不稳喽!赵师兄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十回!”
“赵师兄?嘿,你看那是谁来了?”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刀劈开,喧哗声浪诡异地低伏下去,让出一条通道。一股沉凝的、带着血腥铁锈般压迫感的气息弥漫开来。赵峥龙行虎步,踏着那条被敬畏目光铺就的通道,径直走向公告栏。他身材魁梧,肩膀宽阔得几乎撑裂那身质料明显上乘的墨色劲装,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凿。浓眉之下,眼神锐利如鹰隼,开合间精光四射,顾盼生威。行走间,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震得周围弟子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悄悄后退半步。
他目光扫过告示上猩红的“丹药”二字,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随即,那锐利的视线便如实质的探针,精准地钉在了人群外围那个苍白的身影上。
一丝极其细微、却饱含恶意的冷笑,悄然爬上赵峥的嘴角。他大步流星,分开人群,目标明确,直逼林衍。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敲打着所有人的耳膜。那无形的压力圈随着赵峥的迫近急速收缩,空气仿佛被抽干,令人窒息。林衍周围原本还在指指点点的几个弟子,脸色瞬间煞白,如同惊弓之鸟般飞快地退开,空出一片小小的、令人难堪的真空地带。
赵峥在距离林衍三步之处停下,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林衍整个笼罩。他居高临下,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鄙夷,如同屠夫打量待宰的羔羊,一寸寸刮过林衍苍白虚弱的脸、空荡荡的袍袖。
“呵,”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从赵峥鼻腔里喷出,带着浓重的轻蔑,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旁观者耳中,“林衍?还真是你。坠渊三十天,我以为你早就喂了崖底的妖兽,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他故意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了冰的钢针,刺破空气,“怎么?爬出来了?靠着在丹房里钻营,捣鼓出几颗不入流的泥丸子,就觉得自己又行了?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了?”
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狠狠砸向林衍。赵峥双臂抱胸,脸上嘲讽的笑意扩大,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目光死死锁住林衍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榨取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或愤怒。
“废物终究是废物!”赵峥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演武场,“炼丹?呵,不过是投机取巧的歪门邪道!也就骗骗那些没见识的蠢货!真正的力量,”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爆响,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块块坟起,青筋如怒龙般在古铜色的皮肤下贲张游走,“是千锤百炼的筋骨,是生死搏杀磨砺出的战意!是靠自己的拳头,一拳一拳打出来的!”
他猛地踏前一步,那一步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气势如火山般轰然爆发,带着铁与血的腥气:“小比擂台,那是强者的角斗场!不是你这种钻营取巧的废物能蒙混过关的地方!上面拳脚无眼,可不会管你炼没炼过几颗臭丹!到时候,”他俯下身,带着浓重鼻息的威胁话语,如同毒蛇吐信,冰冷地钻进林衍的耳朵,“我看你这身好不容易捡回来的贱骨头,还能不能囫囵个儿地滚下来!”
赤裸裸的杀意,毫不掩饰。
空气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风暴的中心。有人兴奋地舔着嘴唇,期待着林衍的崩溃或暴怒;有人面露不忍,却慑于赵峥的威势不敢言语;更多人则是冷漠地旁观,如同等待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闹剧。
然而,风暴中心的礁石,依旧沉默。
林衍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赵峥那张写满暴戾与威胁的脸上停留片刻。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那魁梧如山的身躯,穿透了周遭无数道或恶意或怜悯或好奇的目光,稳稳地、固执地、牢牢地黏在公告栏那张猩红的告示上。
准确地说,是黏在“允用符箓、丹药、一次性法器等外物”以及下方那行蝇头小字“唯不得伤及性命根本,不得使用超出自身境界三阶之威能器物”之上。
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那苍白脸上的平静,并非麻木,而是一种近乎于冷酷的剥离。赵峥那淬毒的羞辱、狂猛的威压、赤裸的杀意,于他而言,不过是拂过礁石的喧嚣浪花,甚至连一丝水痕都未曾留下。
他的世界里,此刻唯有那几行冰冷的文字在无声燃烧。
赵峥脸上的狞笑僵住了,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他蓄满了全身力气挥出的羞辱之拳,却像是狠狠砸进了一团虚不受力的棉絮里,非但没有预想中对方崩溃惨叫的快感,反而被这诡异的、彻底的漠视反噬,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装聋作哑?”赵峥的嗓音陡然拔尖,因暴怒而扭曲,古铜色的脸庞瞬间涨成了酱紫色,额头青筋根根暴跳,如同盘踞的毒蛇,“废物!老子在跟你说话!你那耳朵也被崖风吹聋了吗?!”
他再也按捺不住,蒲扇般的大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猛地抓向林衍空荡荡的衣襟!这一抓含怒而发,指风凌厉,若是抓实了,以林衍此刻虚弱的状态,恐怕肩骨立时便要碎裂!
惊呼声四起!
就在那布满老茧、蕴含着开碑裂石之力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布料的瞬间——
林衍动了。
不是闪避,不是格挡,甚至没有抬头看那即将加身的雷霆一击一眼。
他只是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要拂去衣袖上一粒看不见的尘埃,身体以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极其流畅地向侧面滑开半步。
时机妙到毫巅!
赵峥那志在必得的一抓,裹挟着凶悍的劲风,堪堪擦着林衍胸前那空荡的衣料掠过,指尖只带起了一丝微弱的气流,拂动了林衍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
抓空了!
赵峥魁梧的身体因这全力一抓落空而猛地一个趔趄,向前冲了半步才稳住身形,那感觉如同蓄满力道的一拳打在了空处,气血翻涌,憋闷得几乎要吐血。他霍然转身,一双因暴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林衍,里面燃烧着难以置信和被彻底羞辱的狂怒火焰。
而林衍,依旧没有看他。仿佛刚才那惊险的一幕从未发生。他微微侧着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告示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在思考那规则文字背后更深层的含义。阳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清癯而专注的轮廓。
“你……!”赵峥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着林衍,却一时竟找不到更恶毒的词句。这种被彻底无视、轻蔑到骨子里的感觉,比任何辱骂都更让他抓狂。
“好!好得很!”赵峥怒极反笑,那笑声如同夜枭嘶鸣,充满了暴戾的杀机,在寂静的演武场上空回荡,“装死是吧?行!林衍,老子记住你了!小比擂台上,我会亲手把你那点可怜的自尊,连同你那身捡回来的贱骨头,一寸一寸地碾碎!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装到几时!”他几乎是咆哮着吼出最后一句,声浪滚滚,震得离得近的几个弟子耳膜嗡嗡作响。
撂下这句血腥的宣言,赵峥再不愿多待一秒,他猛地一拂袖,劲风扫过地面,卷起一片尘土。他带着一身未散的煞气,如同移动的凶兽,粗暴地撞开挡路的人群,大步流星地离去。所过之处,人群如同被利刃劈开的海浪,噤若寒蝉,纷纷避让。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消散。
众人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无数道目光重新聚焦在林衍身上,复杂难言。有对赵峥暴戾的余悸,有对林衍“懦弱”的鄙夷,有对他刚才那神乎其神闪避的惊疑,但更多的,是一种看死人般的怜悯。
“唉,何必呢……”一个年长些的弟子低声叹息,摇着头,“惹谁不好,惹赵峥那个煞星……小比擂台上,他可是真敢下死手的。上次那个顶撞他的刘三,被打得在床上躺了半年,道基都差点毁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另一个弟子接口,语气带着几分奚落,“刚才那一下躲得是挺巧,可有什么用?擂台上是实打实的修为比拼,躲?往哪里躲?赵师兄的铁拳,能把这演武场的青石地砖都砸成齑粉!他林衍这身板,挨上一拳就得散架!”
“我看他就是吓傻了,连话都不会说了。”三角眼撇着嘴,一脸不屑,“废物就是废物,坠了一回渊,连最后一点血性都摔没了。炼丹?哼,小比擂台上,谁管你炼没炼过丹?拳头才是硬道理!”
“就是!炼丹就是旁门左道!投机取巧!上不得台面!”立刻有人附和,“赵师兄说得对,真正的力量是打出来的!靠几颗丹药?笑话!吃再多也是虚的!”
议论声再次嗡嗡响起,如同无数只苍蝇在耳边盘旋。那些目光,或是怜悯,或是嘲弄,或是彻底的冷漠,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那个依旧专注于告示的身影。
林衍对这些议论置若罔闻。赵峥的离去,如同拂去了一粒微尘。他的心神,早已沉入一片更幽深、更冰冷、也更灼热的世界。
那几行冰冷的规则文字,在他眼中如同活了过来,扭曲、重组,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某种特定的轨迹,指向一条被浓雾遮蔽的道路。
‘允用丹药……不得伤及性命根本……不得超出自身境界三阶之威能……’
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思维。
——不得伤及性命根本?界限在哪里?是脏器不毁?还是神魂不灭?
——不得超出自身境界三阶?这“威能”如何界定?是爆发瞬间的灵力峰值?还是造成的破坏烈度?
他的意识深处,那口沉寂了三十日的幽暗深渊,似乎再次传来冰冷的风啸。坠落的失重感、骨骼碎裂的剧痛、无边黑暗中令人窒息的绝望……还有那最后,在意识彻底沉沦前,指尖触碰到的冰冷、粗糙、布满了神秘划痕的石板!
那些划痕……那些深深刻入灵魂、繁复到令人目眩神迷的纹路……它们并非死物!当他的血浸透其上,当死亡的冰冷拥抱他的灵魂,那些纹路曾短暂地亮起,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点燃的引信,将一段狂暴、禁忌、直指生命本源奥秘的残缺信息,硬生生凿入了他的识海!
那是一种丹术!一种与现今流传的、讲究中正平和、循序渐进温养提升的丹道截然不同的东西!它狂暴、极端,如同在悬崖峭壁边缘起舞,以压榨生命本源为薪柴,在刹那间点燃焚天煮海的烈焰!其名为——焚血燃灵!
它的核心,便是“破障”!
林衍的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于毁灭的兴奋在灵魂深处战栗。
‘破障’……这名字本身便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它并非助人平稳提升,而是以丹为引,以命为媒,强行轰碎横亘在修行路上的无形壁障!如同用巨锤砸开紧锁的铁门,门后是短暂的、令人迷醉的通途,代价却是门框碎裂,墙体崩塌!
这种丹术的理念,完全悖逆了现今丹道主流的认知,充满了原始的、野蛮的、不计后果的掠夺性。它只追求刹那的极尽升华,哪怕之后便是永恒的寂灭深渊!
脑海中,那残破石板传递而来的信息碎片再次翻涌:
“……以九幽寒潭百年玄冰髓为引,镇魂定魄……取地心熔岩核心处孕育的烈阳火精为君,焚经煅脉……辅以蚀骨草、断魂花、焚心莲……三味至阴至毒之药,调和阴阳之冲,逆转生死之机……融灵化血,燃魂为薪……强行冲关,破壁无碍……”
“……丹成之时,异象隐现,血光内蕴……服之,百脉如沸,灵力如洪,瓶颈立碎……然……药力反噬,如万蚁噬髓,烈火焚魂……根基尽毁,经脉寸断……十死无生……”
十死无生!
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判词,烙印在灵魂深处。
告示上那“不得伤及性命根本”的规则,与‘破障’丹那“经脉寸断”、“十死无生”的恐怖反噬,如同两柄悬顶的利剑,在他识海中激烈碰撞,迸溅出冰冷的火花。
规则……反噬……界限……
林衍的眼神愈发幽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告示上的文字在他眼中扭曲、旋转,与脑海中那狂暴的丹方碎片、石板上的神秘划痕、乃至坠渊时那刻骨的剧痛与黑暗,开始疯狂地交织、碰撞、推演!
他并非在犹豫是否要炼制这“破障”。自深渊归来,他早已不是昔日的林衍。赵峥的羞辱,众人的鄙夷,甚至这具残破身躯的虚弱,都不过是通往那条他选定道路上的尘埃。
他思考的,是如何在规则允许的“不得伤及性命根本”的模糊界限内,最大程度地利用“破障”那焚尽一切的恐怖力量!如何在那短暂爆发的、足以跨越数阶境界的灵力洪流中,精准地控制破坏的“威能”,使其不超越规则限定的“三阶”红线!如何在药效结束、反噬降临前的刹那,完成那雷霆一击!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悖论!如同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点燃足以焚毁自身的烈火,却要在灰飞烟灭前的一瞬,精确地跳到对岸!
然而,林衍眼中燃烧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于疯狂的冷静。那是一种将自身也视作丹炉中一味材料的冷酷计算。
“……‘不得伤及性命根本’……”他无声地咀嚼着这条规则,意识沉入那狂暴丹方带来的信息洪流,“……何为‘根本’?心脉?紫府?泥丸宫?……若以九幽玄冰髓提前冰封心脉……以‘锁魂符’短暂加固紫府……再辅以‘龟息引’秘术,于药力爆发前将泥丸宫神魂沉入假死……”
“……‘威能’……爆发瞬间的灵力峰值,当以何种秘法短暂锁于体内,延迟其释放冲击?……药力反噬的破坏力,如何引导至……非‘根本’之处?”
无数念头在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每一个推演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与痛苦。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苍白中透出一丝不正常的青灰,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燃烧的星辰。
周围的议论声浪似乎更大了些,那些“废物”、“懦夫”、“炼丹是邪道”的词汇断断续续飘来,清晰可闻。
林衍微微吸了一口气,那带着尘土和汗味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公告栏上那猩红的“丹药”二字,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死寂。
然后,他转身。
动作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感,脚步有些虚浮。他没有再看任何人,没有理会任何目光,只是低着头,拖着那身空荡荡的袍子,一步一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朝着与外门弟子居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通向偏僻后山、那片荒废丹房区域的路径。
“看!他走了!”
“吓破胆了吧?躲回丹房去了?”
“嗤,现在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赵师兄那话都放出来了,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
“炼丹?呵,临阵磨枪?炼仙丹也救不了他!”
“我看他是不敢报名了!等着看吧,小比名单上肯定没他的名字!”
嘲讽声如同跗骨之蛆,追随着他远去的背影。
林衍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仿佛那些恶毒的言语只是拂过山石的清风。他的身影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在通往荒僻后山的蜿蜒小径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很快便消失在嶙峋山石与疯长野草的遮蔽之后。
演武场上的喧嚣并未因林衍的离去而停歇。赵峥留下的狠话如同瘟疫般在弟子间迅速传播、发酵。季度小比本就是外门焦点,如今又添上这火药味十足的个人恩怨,更是如同烈火烹油,将所有人的期待和议论都推向了高潮。
“开盘了开盘了!赌赵师兄几招放倒林衍!”
“这还用赌?一招!最多一招!赵师兄的‘裂石拳’可不是吃素的!”
“我赌林衍根本不敢上台!直接弃权认输!”
“嘿,弃权?赵师兄能放过他?依我看,他连报名都不敢去!”
“有道理!走,去报名处看看!看他有没有那个胆子把名字写上去!”
好事者一呼百应,人群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呼啦啦涌向外门执事殿前的报名点。
执事殿前,一方长条青石案后,端坐着负责登记的李姓执事。案上铺着雪白的宣纸,一支狼毫笔搁在笔山上,墨迹未干。旁边已经放了几张写满名字的纸张,墨香混着人群的汗味,有些怪异。
案前排起了不算长的队伍,多是些自信满满、眼神锐利的弟子。赵峥赫然在列,抱臂站在最前方,如同一尊煞气腾腾的门神,目光冷厉地扫视着周围,无人敢靠近他三步之内。他早已签下名字,那“赵峥”二字力透纸背,张狂跋扈,如同他本人一般。
登记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排在赵峥后面的是一个名叫孙海的弟子,他刚写完自己的名字,放下笔,还没来得及退开。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让让……麻烦让让……”
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虚弱,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开,自动分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所有的目光,带着惊讶、鄙夷、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过去。
林衍。
他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脸色依旧苍白,气息依旧虚弱。他似乎刚从荒僻的后山丹房那边过来,袍袖和衣角还沾着些不起眼的草屑和灰黑痕迹,像是丹炉里飘出的余烬。他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显得有些吃力,仿佛随时会倒下。
然而,他的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空洞?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那些针扎般的目光、还有前方赵峥那瞬间变得如同噬人猛虎般的凶狠眼神,都与他毫无关系。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如同行走在无人的旷野,径直走向那张登记用的青石长案。
“他……他真敢来?”有人难以置信地低呼。
“找死!纯粹是找死!”旁边的人斩钉截铁。
“有好戏看了!赵师兄就在那儿呢!”
低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赵峥抱着的手臂缓缓放下,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残忍、带着血腥意味的弧度。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钉在林衍身上,如同锁定了猎物的猛禽,周身散发的煞气骤然浓烈,让站在他旁边的孙海脸色一白,下意识地连退了好几步,差点撞到后面的人。
林衍对这一切恍若未觉。他走到石案前,脚步甚至没有因为近在咫尺的赵峥而有丝毫停顿或犹豫。他微微欠身,对着案后的李执事行了一礼,动作标准而略显僵硬。
“弟子林衍,报名小比。”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这突然变得异常寂静的角落。
李执事抬起头,花白的眉毛挑了挑,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认得这个坠渊的弟子,也听到了之前的种种传言。他拿起笔,蘸了蘸墨,在登记册上找到位置,声音平淡无波:“林衍?”
“是。”林衍应道。
李执事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林衍”名字后面预留的空格处悬停。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着那支狼毫笔的笔尖,仿佛那不是笔,而是决定命运的判官笔。赵峥脸上的狞笑愈发扭曲,眼中燃烧着嗜血的兴奋,只等那名字落下,便如同宣判了对方的死刑。
林衍却在这时微微侧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平静地落在了赵峥那张因暴戾和期待而扭曲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挑衅,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像一泓万年不起波澜的死水。
他开口了,声音依旧不高,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像一块冰冷的寒铁,砸碎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赵师兄方才说,炼丹是歪门邪道?”
这突如其来的平静一问,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赵峥脸上的狞笑也僵了一瞬。
林衍没有等他回答,也不需要他回答。他的视线掠过赵峥,仿佛只是掠过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重新落回李执事手中的笔上,那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声音继续响起,清晰地钻入每一个竖起的耳朵:
“弟子恰好读过些丹经。记得《丹元本纪》有言:‘丹道者,夺天地之造化,炼阴阳为枢机,逆生死之玄关,乃通天彻地之正途。’《九鼎玉液篇》亦云:‘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草木之精,亦能通神。’”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若依先贤所言,丹道为通天正途,草木精华为通神之阶。那么……”
他微微抬起眼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终于再次对上了赵峥那双燃烧着狂怒火焰的眼睛。这一次,林衍的眼底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破冰而出,带着一种源自远古深渊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与……漠然。
“……赵师兄方才所言,”林衍的声音陡然沉凝,如同寒泉撞击冰棱,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岂非……谤道?”
“谤道”二字出口,如同平地惊雷!
轰——!
整个执事殿前,死一般的寂静被瞬间打破,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哗然!
“谤道?他……他说赵师兄谤道?!”
“《丹元本纪》?《九鼎玉液篇》?他……他居然引经据典?”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敢这么跟赵师兄说话!”
“这是要跟赵师兄论道吗?他凭什么?”
赵峥脸上的狞笑彻底凝固,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暴怒取代!古铜色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头、脖颈的青筋根根暴凸,如同要挣脱皮肤束缚的毒龙!他周身的气息骤然狂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脚下的青石地砖竟发出细微的“咔嚓”声,裂开几道细纹!
“小杂种!你找死!”赵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右拳猛地攥紧,骨节爆响,狂暴的灵力波动肉眼可见地在他拳头上凝聚、压缩,空气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他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当场将林衍轰杀!
“肃静!”一声蕴含威严的低喝骤然响起,如同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开。一直沉默的李执事猛地抬眼,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一股无形的威压如同水波般荡开,瞬间笼罩全场。赵峥那狂暴攀升的气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猛地一滞,凝聚的拳劲也被硬生生压了回去,憋闷得他胸口一阵翻腾,脸色由猪肝红转为铁青。
李执事冷冷地扫了赵峥一眼,那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然后,他才看向林衍,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淡漠。他提起笔,不再有丝毫犹豫,狼毫饱蘸浓墨,在登记册上“林衍”名字后面,手腕沉稳地落笔。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林衍”二字,墨迹淋漓,清晰地烙印在那象征着小比资格的白纸黑字之上!
最后一笔落下,李执事放下笔,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好了,下一个。”
林衍微微颔首致意,不再看任何人一眼,包括旁边那尊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煞神。他转过身,依旧是那副虚弱的样子,拖着空荡荡的袍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再次走向那条通往荒僻后山的小径。
阳光刺眼,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青石地面上,像一道沉默而孤绝的烙印。
他身后,是死寂过后骤然爆发的、几乎要将执事殿屋顶掀翻的滔天哗然!
“他报了!他真报了!”
“还引经据典骂赵师兄谤道?!”
“疯了!他绝对活不到小比开始!”
“等着吧!赵师兄非把他撕碎了不可!”
“半月……嘿,有好戏看了!”
赵峥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燃烧的雕像。他死死盯着林衍消失的方向,眼中是翻江倒海的暴怒、屈辱、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冰冷平静的“谤道”二字刺中的惊疑。他紧握的双拳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指关节捏得惨白,发出咯咯的声响。
“林……衍……”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怨毒,“擂台上……我要你……生不如死!”
那声音不大,却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诅咒,让周围兴奋议论的弟子们瞬间噤声,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来。
远处,一座高耸的塔楼顶层,半开的轩窗后。一袭玄色长袍的身影静静伫立,宽大的袍袖在穿堂风中微微拂动。他面容隐在楼阁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眸,清晰地映照着下方执事殿前那场小小的、却足以掀起狂澜的风波。
当林衍那“谤道”二字出口,当那墨迹淋漓的“林衍”二字落在登记册上时,这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芒一闪而逝,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
他负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仿佛在推演着什么。
良久,一声极轻、几乎消散在风中的低语才缓缓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丹道……正途?焚血燃灵……破障……”
“这潭水……要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