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风港的芦苇比别处密,齐腰深的秆子在夜里摇出沙沙的响,像有无数影子藏在里面。萧允谦提着灯笼走在最前,光透过苇叶的缝隙漏下去,在泥地上照出斑驳的亮,红绣鞋被他小心地揣在怀里,鞋尖的木兰绣样隔着布,仍能摸到那点凸起的韧。
“殿下,往这边走。”赵师傅熟门熟路地拨开苇秆,“这避风港有个浅滩,退潮时能露出片干地,芦苇最密的地方藏着个小水洼,阿秀若是躲着,多半在那附近。”
灯笼的光串成线,在苇丛里蜿蜒。阿木跟在萧允谦身边,手里也举着盏油灯,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阿秀怕黑,要是她在,见了光定会应的。”他喊了声“阿秀”,声音撞在苇秆上,弹回来时带着颤。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赵师傅忽然停住脚:“听。”
众人都噤了声。风里除了苇叶的响,还藏着点极轻的呜咽,像小猫在哼唧,又像孩子在哭。阿木眼睛一亮,循着声音冲过去:“是阿秀!是我妹妹的声音!”
萧允谦忙跟上,灯笼光往前一探——就见苇丛深处,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水洼边,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身上裹着件男人的粗布褂子,正是寻人启事上的阿秀!她怀里抱着只受伤的小野猫,听见脚步声,吓得往苇秆后缩,露出的脚踝上沾着泥,却没伤。
“阿秀!别怕,是哥!”阿木把油灯递过去,光照亮女孩惊恐的脸。
阿秀看清是他,眼泪“唰”地掉下来:“哥……我怕……他们把我扔进麻袋,可麻袋破了个洞,我从船上滚下来,掉进芦苇丛里了……”她指着不远处的水洼,“那几个坏人追过来,我就躲进水里,他们没找到,骂骂咧咧地走了……”
萧允谦松了口气,让船工取来干净的干粮和水。阿秀啃着馒头,说起当时的情景:“我听见魏掌柜说,要把陈米运去北方,说是那边打仗缺粮,朝廷正收粮,用漕粮的名义送过去,能赚三倍的银子……”
这话让萧允谦心头一震——原来不止是换粮,是要把发霉的陈米送去军前!这可不是贪财,是要断了前线将士的粮!他刚要细问,就见赵师傅从苇丛里拖出个东西,用油灯一照,竟是块刻着“兴昌号”的木牌,和滩头那块一模一样。
“这是他们留下的记号,怕是还有后续的船要往这边来。”赵师傅沉声道。
萧允谦点头,让两个船工先送阿秀和阿木回镇子,交给义仓的老卒照看,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守在避风港。天快亮时,果然有两艘乌篷船悄没声地靠岸,船头的人刚要喊暗号,就被灯笼照了个正着——正是王同知派来接应的人,船上还堆着没来得及运走的陈米。
人赃并获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芦苇上的露水被晨光染成金的,萧允谦站在滩头,看赵师傅让人把陈米搬上岸,又让人去通州县衙传信,让他们带着公文来押人。
“殿下,这是从魏掌柜船上搜出来的。”李福全递过个账本,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人名,除了王同知,还有几个户部官员的名字,后面都跟着银钱数目。
萧允谦翻到最后一页,见上面写着“漕粮换陈米,北运至宣化,军前验收人:刘”,笔尖的墨迹还没干透。他合上账本,抬头望向东方——太阳正从江面爬上来,把水照得通红,像泼了桶滚烫的胭脂。
回镇子时,周先生正带着人清点兴昌号的粮仓,见了萧允谦,忙迎上来:“殿下,后仓还藏着二十石新米,都是没动过的漕粮。还有这个,是从魏掌柜床底下找到的。”他递过个锦盒,里面装着支玉簪,样式竟和萧允谦怀里的银钗很像,只是玉质更通透。
“这是……”
“魏掌柜说,是他早年从个老船工手里买的,说是什么宫里贵人戴过的。”周先生叹了口气,“想来也是不义之财。”
萧允谦摸出自己的银钗,和玉簪并排放在手心。晨光从粮栈的窗照进来,银的素,玉的润,钗头的木兰花像是对着阳光笑,一个带着太祖母的情,一个藏着来路不明的利,倒像是这世道的两面。
晌午时,通州知府带着官差赶来,见了账本和人证,吓得腿都软了,连连称会立刻上奏朝廷,彻查此事。萧允谦没多留,只让他好生看管粮仓,把陈米全部销毁,又给了义仓老卒些银子,让他照看周先生一家。
船队重新启航时,江面上风平浪静。赵师傅站在船头摇橹,哼起了跑船人唱的调子,调子敞亮,像能把江面上的雾都吹散。
萧允谦靠在舱边,看两岸的芦苇往后退,像退去的旧尘。他把那支玉簪交给李福全,让他带回京交给刑部,自己则摩挲着太祖母的银钗,钗头的木兰花被体温焐得暖了。
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是阿木带着阿秀在岸边挥手,阿秀头上别着朵刚摘的野木兰,红绣鞋晒在船头的木板上,在阳光下泛着光。
萧允谦忽然明白,太祖母留下的哪是钗,是让他记得——这世道纵有暗礁险滩,总有灯笼能照出路;纵有污尘秽土,总有人心能捧着光,像那苇间的灯,像那鞋上的花,在风里雨里,硬是能开出点暖来。
船行渐远,江风把歌声送过来,混着水声,清清爽爽的,一路往京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