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老院的门槛上数蚂蚁,午后的日头正烈,金亮的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洇出细碎的光斑。蚂蚁搬家的队伍浩浩荡荡,我数到第七十三只时,指尖无意识地在石面上划动,竟循着记忆里的韵律,画出了三爷爷刨木时推刨的弧度。
“霄绮,进屋了。”
二爷爷的声音裹着潮湿的纸浆味飘过来,我扭头看见西厢房门口的竹筐里,新扎的纸鹤正随着穿堂风轻轻颤动,翅尖扫过竹篾的簌簌声,倒真像鸟儿振翅。二爷爷总说,扎纸匠的手艺到了家,纸物便能通灵性,此刻望着那些纸鹤,倒真觉得下一秒就要扑棱棱飞起来。
这座嵌在老城区褶皱里的四合院,常年飘着三种气息,像三根无形的线,把日子串得扎实。大爷爷的堂屋是檀香混着朱砂的沉静,窗台上晒着裁好的黄纸,边角被风吹得微微卷边,墙角那柄桃木剑,剑鞘上的红绸子总在穿堂风里轻轻晃;二爷爷的西厢房永远浮着纸浆的草木腥气,剪刀裁纸的咔嚓声从清晨缠到日暮,有时混着浆糊熬开的黏稠气息,倒也不难闻;三爷爷的东跨院最是热闹,刨花堆里藏着松木的清香,墨斗线 “啪” 地弹出脆响时,总能惊得檐下铜铃叮铃铃晃半天。
今天的老院却有些不同。西厢房飘来甜丝丝的香气,是二爷爷用新收的糯米浆混着晒干的槐花粉蒸了寿桃,粉白的面团上点着胭脂红,捏出的桃尖翘翘的,比城里蛋糕店的奶油花更显精神。大爷爷难得没在堂屋打坐,正对着案上的黄纸凝神,朱砂笔划过的地方,竟有细碎的金光一闪而逝,像落了星子在上面。三爷爷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摩挲着块紫黑木料,刨子 “嗤” 地推过,卷起的木花沉甸甸坠着,倒像一串刚摘的紫葡萄。
“生辰吉时到了。” 大爷爷先站起身,青布道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的风里裹着淡淡的符咒味。他捧着个桐木匣子,边角被摩挲得发亮,木纹里积着经年的包浆,瞧着比我的岁数还大些。
二爷爷端着寿桃从西厢房出来,竹编围裙上沾着细碎的纸屑,指尖还留着浆糊的黏性,蹭到我胳膊时,凉丝丝的:“咱霄绮长到九岁,该认认门里的东西了。”
三爷爷把那块紫黑木料往石桌上一放,原来是个巴掌大的鲁班锁,纹路里还嵌着细木屑,他粗粝的拇指在锁眼上敲了敲:“急什么,先吃寿桃。”
我盯着石桌上的寿桃咽了咽口水。这院里的吃食从来带着股巧思,二爷爷能用芦苇杆做出蜜饯,三爷爷熬的木梨汤总飘着松木香,大爷爷偶尔会拿出裹着符纸的桂花糕,说能安神。但今天的寿桃格外香甜,咬下去时舌尖先触到糯米的绵,接着是槐花的清,末了竟尝到点微苦的药草味,像是混了什么长在深山里的灵根。
“喏,你的礼。” 大爷爷打开桐木匣,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放着本线装书。封皮已经脆得发褐,“百符录” 三个篆字像是用朱砂直接画上去的,边角有细密的虫蛀痕迹,却没有霉味,反倒透着股陈年艾草晒过太阳的清香。
我的指尖刚碰到书页,就传来一阵微麻的痒意,像有细小的电流顺着血脉往上爬,直窜到后颈。慌忙抬头时,正撞见大爷爷眼里的精光 —— 这位总爱闭着眼打坐的阴阳师,此刻瞳仁里竟浮着淡淡的金纹,像揉碎了的阳光。
“符者,天地之气也。” 大爷爷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些,枯瘦的手指点在封面上,“什么时候能让第一张符纸发烫,我再教你这本书后面的东西。”
二爷爷这时递来个用桑皮纸包着的册子,摸起来潮乎乎的,像是刚从晨露里捞出来。封面没有字,翻开第一页就是株栩栩如生的草药图,墨色的根茎旁用朱砂点着细小的红点,倒像虫蛀的洞眼,又透着股活气。
“《清源灵草》是你太爷爷传下来的。” 二爷爷用袖口擦了擦我嘴角的糕屑,指腹带着剪纸留下的薄茧,蹭得脸颊有点痒,“往后的日子里,院里的草木,你得叫出它们的名字,知道哪片叶子能止血,哪朵花能安神。”
我翻到中间时,忽然发现某页夹着片半干的紫色花瓣,摸上去竟还是软的,凑近闻有股清苦的薄荷香,混着纸页的陈旧味。二爷爷在一旁笑得眼睛眯成缝:“那是去年采集的望月草,夹在里头能防蛀,也能让书页记得住草木的气。”
最后说话的是三爷爷。他从工具箱底层翻出个牛皮本子,封面用麻线缝补过好几次,边缘卷得像晒干的海带,摸起来糙糙的。翻开第一页就是幅复杂的木构图纸,铅笔线条被摩挲得发灰,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 “阳宅三要”,笔锋里藏着股刚劲。
“咱木匠行里,尺子量的是长短,墨斗弹的是阴阳。” 三爷爷的手掌盖住我的手背,把本子按在我膝头,掌心的温度混着松木的香传过来,“这里头的东西,得等你能刨平一块木头再说。”
我低头看着膝头的三本书。《百符录》的纸页泛着陈旧的黄,边角卷得像被风吹皱的衣角;《清源灵草》带着草木的潮气,仿佛能挤出露水来;三爷爷的笔记本上还沾着点木屑,蹭在衣襟上,留下细碎的白。暮色漫进老院时,槐树叶影在书页上摇晃,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眨动,又像谁在轻轻翻着页。
“记住了,” 大爷爷忽然开口,檀香的气息从堂屋漫过来,混着暮色沉沉的味道,“这三本不是给九岁的娃娃玩的。”
二爷爷往灶膛里添了把松针,火苗舔着锅底发出噼啪声,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忽明忽暗:“等你能画出第一道符,认全院里的草,做出个像样的木活儿,再来跟我们讨教。”
三爷爷已经重新拿起了刨子,紫黑木料在他手里转了个圈,渐渐显出个小兽的轮廓,刨花簌簌落在脚边:“今夜的星子不错,看完书去院里认认北斗,三爷爷教你怎么用星斗定方位。”
我把三本书抱在怀里,纸页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渗进皮肤,像是有三条温热的线,悄悄缠上了手腕。窗外的铜铃又响了,这次却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轻轻拨动,铃声里混着符咒的朱砂味、纸浆的草木香,还有松木刨花的清甜,在暮色里慢慢融成一团,把整个老院裹得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