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吴家再起(1898-1900年春)

一、春阳镀金

光绪二十四年的春阳像融化的金汁,从澄澈的天空倾泻而下,泼洒在泾阳安吴堡斑驳的夯土城墙上。城墙吃透了阳光,泛起一层暖融融的土黄色光晕,远远望去,宛如一条盘踞在关中平原上的金龙。周莹踩着新铺就的青石板路走进东院时,檐角那串铜铃正被春风推得轻轻摇晃,细碎的叮当声里,混着工匠们刨木的沙沙声,像一支不成调的迎春曲。

三年前她初次踏进这座荒宅时,窗棂上还结着灰黑色的蛛网,细密的蛛丝上沾满尘埃,在风中脆弱地颤抖;廊柱上的朱漆裂成了蛇蜕般的碎片,一片片翘起,露出里面朽烂的木胎。庭院那扇气派的大门更是皲裂出一道可怖的豁口,仿佛一张被命运撕裂的嘴,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族的衰败。

而如今,新换的九脊歇山顶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泽,三十名工匠正围着廊柱刷最后一遍桐油。清苦的香气混着新碾的石灰味在院子里弥漫开来,这气味又涩又烈,像极了她心里那股不肯服输的劲头。周莹站在院中央,看着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恍惚间竟有种隔世之感。

"东家,这是汉口分号的账。"赵幼安捧着账本快步走来。他身上的蓝布褂子前襟沾着些深褐色的碎末——那是湖北茶砖的痕迹。今早他亲自核对茶行账目时,指尖沾了茶渍还未来得及洗净。他身后的赵毅轩风尘仆仆,藏青色的马褂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显然是刚押货回来。见了周莹,他躬身行礼时,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被汗水浸得透亮。

周莹接过账本,指尖划过"西安通惠祥票号"几个字,墨迹还带着潮意,显然是新近写就。这三年她没少费心思:先是拿着当年吴蔚文留下的地契当凭据,在祠堂里当着族中长辈的面,逼着几位族叔吐回私占的六个分号;又在陕甘总督府旁盘下三间铺面开绸缎庄,专做官眷的生意。那些太太小姐们出手阔绰,头一个月就赚回了本钱。如今连山西票号那些眼高于顶的老掌柜见了她,也得拱手尊称一声"周大掌柜"。

"让瓦匠把东跨院的地基再夯实两寸。"她抬眼望向院心新栽的国槐,树皮上缠着的护树草绳是她亲自盯着缠上的,每一个绳结都打得紧实有力,"去年秋汛,西墙根浸出半尺深的水痕。今年雨水多,别让新起的地基发了潮。"

赵幼安在账本上划了个红圈:"昨儿瓦匠头说,已经用糯米浆混了石灰灌了三遍,再夯怕是要裂了。"

"裂了就重做。"周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转过身时,赵毅轩忽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两块油光锃亮的茶砖:"汉口的新茶,那边的掌柜说比去年的醇厚,你得空了尝尝。"他递茶砖的手上还留着押镖时磨出的茧子,指节粗大,手背上几道冻疮疤格外显眼,"路上见着湖北的山桃花开了,漫山遍野的,想着东家或许爱喝新茶。"言语间竟带着几分少有的惬意。

周莹接过茶砖时,指尖不经意触到他手背上的冻疮疤——去年冬天他押绸缎去兰州,在六盘山遭遇雪灾,回来时整只手肿得像发面馒头,指甲缝里都是紫黑色的淤血。她忽然想起今早账房先生的话,山西票号的人又来打探通惠祥的存银数目,便转头对赵幼安道:"让通惠祥的王掌柜备五千两现银,明儿我要去趟总督府。"赵幼安偷笑着识趣地走开了,赵毅轩则继续讲述着一路押货的奇闻趣事。两人在院中站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斜才各自散去。

二、清明细雨

清明刚过,细雨就缠缠绵绵下了三天。雨水顺着新修的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赵幼安在账房外转了两圈,青布长衫的下摆沾了一圈泥点,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刚要掀开门帘,就见赵毅轩从影壁后匆匆赶来,藏青色马褂的领口被雨水浸得发黑,显然是冒雨跑回来的。

"你四爷爷......怕是不行了。"赵毅轩的声音发颤,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汗,"正月里就咳得直不起腰,前两天又咳出好多血......"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老人家说,死后就埋在清峪河北岸,头枕嵯峨山,脚踩浴河滩——说那样能远远望见湖北的大山沟子。"

账房内,周莹正在核对兰州绸缎庄的账目,笔尖的墨汁滴在"驼队损耗"那栏,晕开个小小的黑团。她搁下笔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记得清楚,赵幼安的四爷爷赵启明,正是当年亲手把十五岁的赵幼安送到吴家的人。那张按了红手印的卖身契上,还写着"生死由主"的字样,墨迹早已褪色,可那份沉重却从未消散。

"备口柏木棺材。"她望着窗外的雨帘,新栽的国槐在风中摇晃得厉害,护树的草绳外已经洇出一圈深绿的水痕,"就说是赵幼安的意思,从他月钱里扣。"

赵幼安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铺开:"东家,那可是......"

"我知道。"周莹打断他,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当年他把你送来时,湖北家里正遭了水灾,又辗转上千里路,身体也垮了。"她记得赵幼安刚到东院时,总在夜里缩在柴房角落,像只受惊的幼兽。后来她让账房先生教他识字,这孩子竟把账本背得比谁都熟,一笔笔账目算得分毫不差。

三、清峪送葬

送葬那天意外放了晴。清峪河的水泛着浑黄,漫过浅滩时刚及脚踝,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周莹站在河南岸的老槐树下,看着赵幼安扶着灵柩缓缓趟水。柏木棺材在日光里泛着沉静的光泽,像是承载了太多说不出口的往事。

赵毅轩手中的灵幡被河风扯得猎猎作响,白布飘出的影子在水面上拖得老长,像条永远无法上岸的鱼,徒劳地挣扎着。河对岸,几个湖北来的远亲已经挖好了墓穴,新翻的黄土堆在一旁,散发着潮湿的气息。

周莹忽然想起赵启明最后一次来东院的模样。那是去年秋里,老头穿着件打满补丁的蓝布短褂,背着半袋山核桃站在门房外,说啥也不肯进正院。"幼安如今是吴家长随了,我这当爷爷的也宽慰了许多。"他黧黑的手在褂子上蹭了又蹭,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那年把他送来,是我没用,让娃签了卖身契......"

当时周莹让赵幼安把人请进偏厅,端上的热茶他一口没喝,只盯着墙角的算盘看,眼神复杂得像是要透过那黑亮的算珠,看清孙子这些年的生活。临走时赵幼安塞给他的银子,被他原封不动放在门槛上,只说:"娃在你这儿也不受屈,好得很。"

此刻灵柩已经过了河,赵幼安忽然朝着河南岸的方向望了一眼。周莹往后退了半步,隐在老槐树的阴影里——她知道赵启明终究没再踏足吴家的院子,或许是觉得当年的卖身契,是自己这辈子对孙子最沉重的拖累。

她转身往回走时,青石板上的水洼映出她的倒影,比三年前挺直了许多。账房里还摊着通惠祥的汇票,山西票号的人还在总督府旁打转,可这些都不急了。她让管家取来一袋铜钱,亲手撒在河南岸的浅滩上——老人们说,过了河的魂灵摸着铜钱,就知道阳间还有人记挂着。

回程的路上,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这次的叮当声里,好像掺了些清峪河的水声,清澈又哀伤。周莹站在新修的廊下,看着院子里那株国槐在风中轻摇,忽然觉得,这东院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承载着太多人的悲欢离合。而她所要做的,就是让这片屋檐下的灯火,永远明亮温暖。

四、商路新篇

葬礼过后,周莹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商路拓展上。通惠祥票号的生意越发红火,连陕甘总督都派人来询问合作事宜。汉口分号送来的新茶在泾阳卖得极好,那些官家太太们喝着茶,闲谈间就促成了好几桩大买卖。

赵毅轩手上的冻疮渐渐好了,又带着驼队踏上了去新疆的路。临行前,周莹特意让厨房备了一坛陈年花雕,两人在账房对饮到深夜。烛光下,他讲述着沿途见闻,她则谋划着商路布局,说到兴起处,两人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赵幼安变得更加沉稳干练,把东院的账目打理得井井有条。有时夜深人静,他会独自走到清峪河边,望着对岸那座新坟发呆。回来时,总不忘在账本上多核一遍数字,仿佛这样就能告慰那个永远留在河对岸的亲人。

东院的修缮工程仍在继续。瓦匠们按照周莹的要求,将地基又夯实了一遍。新起的围墙比原先高了三尺,墙头上插着防止贼人翻越的碎瓷片,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那些曾经嘲笑吴家败落的人,如今经过东院时,都会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里面忙碌的景象。

铜铃依旧在风中叮当作响,只是这声音里,渐渐多了些驼队的铃铛声、算盘的噼啪声、还有伙计们忙碌的脚步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曲吴家再起的乐章,在泾阳城的街巷间回荡,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