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色未亮,最浓重的黑暗像一块湿透的幕布,压在雾港市上空。

路迟和林霜蜷缩在山坡背风处的一块岩石后面。海风带着咸腥的湿气,吹得人骨头发冷。刚才那股逃出生天的亢奋正在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后怕。

路迟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一部分因为冷,更大部分是因为他脑海中残留的疯狂回响。那枚被他亲手创造、又注入他全部理智作为赌注的“精神病毒”,像一根淬毒的钉子,依旧牢牢楔在他的意识深处。它不发作,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折磨。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维方式,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看待世界的方式,也彻底变了。

比如,他现在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一些东西。

不是用眼睛看。

而是一种更直接的感知。他能“感知”到,在他们身边不到三米的地方,有一团极度不稳定、仿佛随时会逸散成纯粹信息流的人形轮廓。

那是陈默。

他没有被丢下。或者说,他被一种路迟无法理解的方式,和自己“绑定”在了一起。

“他……还在吗?”林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探的颤抖。她显然也感觉到了什么,但她的感知模糊而朦胧,更像是一种生物本能的警示。

路迟没有立刻回答。他尝试着向那团轮廓伸出“意识”,一种全新的、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拥有的能力。

【……冷……】

【……撕裂……】

【……救……】

破碎的、不连贯的意念,像雪花屏一样涌入路迟的大脑。这不是声音,而是纯粹的情感和概念,带着来自另一个维度的、令人牙酸的静电噪音。

“他在。”路迟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但状态很糟。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学院的人很快就会找过来。”

他口中的“学院的人”,已经不是指那些普通的老师或保安了。而是像葛老师那样的“牧人”,是维持着圣奥古斯丁这座“牧场”运转的真正存在。

他们弄丢了一头重要的“牲口”,还被这头牲口掀翻了祭坛。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去哪?”林霜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我们没有钱,没有身份证明……我们现在是逃犯。”

路迟沉默。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还在微微颤抖。逃跑时,他只想着活下来,救出陈默。现在,现实问题像一堵冰冷的墙,横亘在面前。

就在这时,那团代表着陈默的轮廓,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周围的空气温度骤然下降,岩石上一层薄薄的露水,瞬间凝结成了白霜。一阵微弱却尖锐的嗡鸣声,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路迟和林霜同时看向对方,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骇。

陈默的存在,正在无意识地扭曲现实。他像一个移动的、小范围的空间异常点。如果他们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绝对会引来注意。

不是学院的注意,而是这个世界本身法则的注意。

“必须走。”路d迟站起身,剧烈的眩晕感让他晃了一下,被林霜及时扶住。

“去哪?”林霜再次问道,语气里多了几分焦急。

路迟的目光投向山下那片逐渐亮起零星灯火的城区。他现在不能思考太复杂的问题,那枚“精神病毒”会趁虚而乱。他只能依靠本能,依靠最简单的逻辑。

“找个地方,先躲起来。最不起眼,人流量最大,最混乱的地方。”

“城中村,或者……车站附近的廉价旅馆。”林霜立刻明白了。

她扶着路迟,辨认了一下方向,向着山下的阴影走去。“我外套口袋里还有几百块现金,应该够我们住两晚。”

路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她搀扶着。他的大部分心神,都用来压制脑内的混乱,以及安抚身边那个不断散发着冰冷和绝望情绪的“幽灵”。

他知道,林霜感受到的只是温度下降和嗡鸣。

而他“看”到的,是在刚才那一瞬间,陈默的轮廓边缘,长出了无数细小的、闪烁着电视雪花点的晶体触须。

它们绝望地向四周挥舞,似乎想要抓住什么,锚定自己,却只带了更深的混乱。

那不是属于人类应该有的形态。

雾港市,海豚巷。

这里是典型的老城区,电线像杂乱的蛛网一样垂在握手楼之间,切割着一小片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锈铁和廉价饭菜混合的复杂气味。

“海豚旅馆”,这个名字和它破败的外观形成了荒诞的对比。霓虹招牌坏了一半,“海”字在清晨的薄雾中孤独地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前台后面,一个睡眼惺忪的胖老板,打着哈欠,接过林霜递来的三百块钱,甚至没怎么看他们俩,就把一把油腻的钥匙和两张皱巴巴的押金条拍在了柜台上。

“302,上楼左转。押金一百,退房还。丑话说在前头,不准在房间里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被警察查到,后果自负。”

他的目光在林霜有些苍白的脸上扫过,又看了看被她扶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路迟,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我懂的”的油滑。

路迟没有理会。他能感觉到,胖老板的目光像两颗黏腻的眼球,粘在自己身上。但更让他警惕的,是别的。

他脑中的“病毒”,对某些东西异常敏感。

就在刚才,他看到胖老板脖子后面,有一个褪色的纹身。那纹身图案很模糊,像一个被拉长变形的八爪鱼,又像一只睁开的眼睛。

当胖老板的视线扫过他们时,那个纹身……似乎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路迟的头皮一阵发麻。

这不是巧合。圣奥古斯丁学院的影响力,或者说,“牧场”的触角,远比他想象的要深。它早已渗透进了这座城市的肌理之中。

他们根本没有逃出牢笼,只是从一个监栏,跑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围场。

“走吧。”林霜低声催促,她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

两人快步走上嘎吱作响的木质楼梯,空气里的霉味更重了。

陈默的“轮廓”紧紧跟在路迟身后,像一个无声的影子。旅馆里浑浊的磁场似乎让他更加不稳定,他的形态在人形和一团混乱的几何图形之间快速切换。

进了302房间,林霜立刻反锁了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独立的、散发着异味的卫生间。窗户正对着对面楼房的墙壁,墙上布满了青苔和黑色的水渍。

安全,但压抑。

路迟松开林霜的手,踉跄着走到床边坐下。他太累了,身体和精神都达到了极限。

林霜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水杯是劣质塑料的,有一股味道。

“我们暂时安全了。”她坐在路迟旁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现在,我们得想办法。关于陈默。”

路迟喝了一口水,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稍微缓解了喉咙的灼痛。

他闭上眼,再次将意识投向那团人形轮廓。

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了。

陈默的“身体”像一个信号不良的电视投影。他的五官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无数细小的、代表着“最终定理”的金色符号,像病毒一样在他的轮廓上流动、闪烁,每一次闪烁,都会抹去他一部分的“现实感”。

而另一些更黑暗、更古老、带着粘稠感的符号,则从他的“核心”深处不断浮现,试图重塑他,将他拖回那个阴影巨人的形态。

两种力量,正在以陈默的残存意识为战场,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他被污染了。”路迟睁开眼,声音艰涩,“不,应该说,他就是‘污染’本身。他的一部分被‘钥匙’同化了,另一部分还残留着那个异世界生物的印记。他卡在中间,正在被两边同时撕碎。”

林霜的脸色愈发苍白。她虽然不懂那些名词,但“撕碎”这个词,她听懂了。

“那……我们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路迟说的是实话,“我毁掉了‘钥匙’,才把他拽了出来。可我用来摧毁钥匙的东西……那个‘精神病毒’,它本身就是一种认知层面的剧毒。现在,陈默身上,同时存在着三种毁灭性的力量。”

他说着,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脑海里那个“病毒”似乎被“陈默”这个话题激活,开始变得活跃。

他眼前的景象出现了重影。廉价旅馆的墙壁,在某一瞬间,变得像半透明的生物薄膜,上面布满了血管一样的纹路。

“路迟?你怎么了?”林霜扶住他的肩膀。

路迟猛地摇头,甩开那些幻象。“我没事。只是……后遗症。”

他看向房间的角落。陈默的轮廓,因为他刚才的精神波动,也变得更加不稳定。房间里的灯泡开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忽明忽暗。

桌上的塑料水杯,轻微地震动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林霜的语气变得果断,“他会把我们暴露的。我们必须找到一个‘懂行’的人。圣奥古斯丁学院存在了那么多年,不可能所有人都对真相一无所知。总会有……叛逃者,或者被清除的异类。”

路迟强忍着头痛,开始在混乱的记忆中搜索。

学院里的传闻,图书馆里的禁书,葛老师的只言片语……

那些被他当成垃圾信息过滤掉的东西,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叛逃者?被清除的异类?

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从他记忆的深海里浮了上来。

“费先生。”路迟喃喃自语。

“谁?”

“费南德·周。他是学院的前任图书馆馆长,一个……混血儿。据说他对各种古代神秘学和禁忌知识异常痴迷,研究方向严重偏离了学院的‘教学大纲’。十年前,他因为一次‘研究事故’被学院开除了。”

这是路迟在一次整理旧档案时,无意中看到的一份处理决定。当时他只当成学院的旧闻趣事,一扫而过。

但现在,他记起了一些细节。

处理决定上说,费南德·周的“研究事故”,导致了图书馆地下三层被永久封锁。而事故的性质,被定义为“认知危害性模因污染”。

这个词,和葛老师口中的“精神病毒”,何其相似!

“他现在在哪?”林霜的眼睛亮了起来,像在黑暗中看到了火光。

“不知道。档案上只说他被驱逐了,下落不明。”路迟的希望也燃起了一点,但随即又被现实浇灭,“而且,就算我们找到了他,他凭什么帮我们?我们是学院的逃犯,对他来说可能就是个大麻烦。”

房间里的灯光闪烁得更厉害了。

陈默的轮廓,突然凝固了。他的“脸”转向了路迟,那双由噪点和光斑构成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一个破碎的单词,混合着强烈的电流音,直接在路迟和林霜的脑海里响起。

【……书……】

不是意念,是声音。虽然扭曲,但真切。

两人浑身一僵。

【……海……海……巷……】

第二个词,更加艰难。

陈默的轮廓在说完这个词后,猛地收缩成一个光点,然后“啪”的一声,像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彻底消失不见。

房间里的灯光恢复了正常,水杯停止了震动。

一切都安静下来。

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但路迟知道,他没有消失。他只是耗尽了所有力量,退回到了一个更深的、无法被感知的层面。他依然和自己绑定在一起。

刚才那两个词,是他拼尽全力送出的求救信号。

“书……海巷?”林霜重复了一遍,她的脸上满是震惊和困惑,“那是什么地方?”

路迟的心脏,却开始剧烈地跳动。

他想起来了。

雾港市有一个地方,叫“观海巷”。那是一条非常古老的巷子,以卖各种旧书、古董和稀奇古怪的杂物而闻名。

而“观海巷”里,最有名的一家店,就叫“费先生的旧书店”。

当年他看到那份档案时,还曾和同学开玩笑,说这个被开除的馆长,是不是跑到外面重操旧业去了。

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玩笑。

“我知道那个地方。”路迟站起身,疲惫似乎被一股新的力量驱散了。

他看着林霜,目光前所未有的锐利。

“我们去找他。现在就去。”

他们没有时间了。陈默的状态,就是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且,那个胖老板的纹身,像一根刺,扎在路迟心上。

这个廉价旅馆,随时可能变成一个陷阱。

半小时后,路迟和林霜出现在了观海巷的入口。

和海豚巷的脏乱不同,观海巷有一种时光沉淀下来的静谧。青石板路面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的店铺大多是古朴的木质结构。空气中飘着旧纸张、墨水和淡淡的檀香味。

这里看起来,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角落。

但路迟的感知,却在疯狂地向他报警。

他脑中的“病毒”,对这里的环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仿佛能“看”到,那些看似普通的店铺招牌上,都烙印着某种肉眼不可见的、扭曲的符号。整条巷子,被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场”笼罩着。

这里……是另一个“牧场”?还是某种“禁区”?

“就是那家。”林霜指着巷子深处一个毫不起眼的店面。

那家店没有招牌,只有一个小小的、挂在门上的木牌,上面用优雅的花体字刻着:“Mr. Fei's”。

店门是深红色的,门上有一个黄铜的狮头门环。

看起来普通,甚至有些雅致。

但在路迟的“视野”里,那扇门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和他摧毁的“最终定理”类似的金色符文。它们构成了一个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防御法阵。

任何不被允许的“东西”,都无法穿过这扇门。

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至少,这位费先生,似乎是站在学院的对立面的。

他走上前,没有去碰那个狮头门环。他有一种直觉,那个门环是某种“扳机”。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敲了敲门板。

三下,不轻不重。

咚。咚。咚。

巷子里很安静,敲门声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林霜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没人吗?”

路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等待。

他知道,对方一定“听”到了。不是用耳朵听,而是用另一种方式。

就在他敲门的同时,他调动了自己脑中那枚“精神病毒”的一丝力量,将其附着在敲门声的震动上,传递了进去。

那是一段信息,一个宣告,也是一个试探。

内容很简单:【我弄脏了你们的“钥匙”。】

这是一种极度危险的挑衅。但路迟别无选择。他们没有时间玩“请问你是不是费先生”的礼貌游戏。他必须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威胁”。

果然,在他发出那段信息后,门内有了反应。

不是开门声。

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压力,从门后渗透出来。那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的、带着强烈排斥感的精神力场。

它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路迟的喉咙,挤压他的大脑。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身上的‘毒’……是谁给你的?】

一连串的问题,像钢针一样扎进路迟的意识。

林霜感觉不到这种精神层面的交锋,但她看到路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路迟!”她惊呼一声,想去扶他。

路迟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她。

他强忍着意识被扫描、被剖析的剧痛,用尽全力,回馈了另一段信息。

【我就是‘毒’。】

【现在,我朋友快死了。开门,或者,我让整条街都尝尝这‘毒’的味道。】

这是彻头彻尾的讹诈和威胁。

他赌这位费先生,不敢让自己的“精神病毒”在这里扩散。

那股审视的压力,猛地一滞。

几秒钟后,压力如潮水般退去。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像是叹息的摩擦声。

深红色的木门,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温和的、带着些许疲惫的男人声音,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进来吧,两个麻烦的小家伙。”

“还有……你身后那个更麻烦的‘小可怜’。”路迟的心脏猛地一缩。

身后?

他身后除了紧张的林霜,空无一物。

那条阴冷潮湿的巷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但那个声音……那个疲惫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声音,绝不是在开玩笑。

他几乎是本能地转身,将林霜护在身后,双眼死死盯住他们来时的路。

空空如也。

只有昏黄的路灯,将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面上诡异地扭动。

“谁?”路迟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不是因为巷子里的黑暗,而是因为那个声音所揭示的、他完全无法感知的“存在”。

林霜也吓坏了,她紧紧抓住路迟的衣角,探出头,惊恐地四下张望。她的视野里,同样什么都没有。

“别看了,小姑娘。”门里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无奈,“你们看不见。它一直跟着你们,从你们离开学院那座该死的‘壳’开始。”

门被彻底推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旧毛衣的男人站在门内。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头发有些乱,眼袋很深,像是连续熬了好几个通宵。他手里还端着一个印着卡通猫咪的马克杯,杯口冒着热气。

他身上没有任何骇人的气势,普通得就像街角便利店里那个总在打瞌睡的店员。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来,路迟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钉在案板上的肉,从里到外,被看得清清楚楚。

男人没有理会路迟的戒备。他只是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对着路迟身后的空气,随意地弹了一下手指。

啪。

一声轻响,清脆得像捏碎了一粒干燥的种子。

路迟浑身一震。

他感觉到某种一直附着在背后的、冰冷的、粘稠的“重量”,瞬间消失了。

整个世界似乎都因此轻松了几分。

“好了,追踪器处理掉了。”男人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热茶,侧身让开通道,“进来。把门带上,我这里电费很贵,不想给外面的冷空气付账。”

路迟僵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

追踪器?学院的?他完全没有察觉。如果不是这个男人,他们恐怕早就被学院的“清洁工”找上门了。

这个自称“费先生”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他似乎比学院里的那些怪物,还要深不可测。

“还愣着干什么?”费先生皱了皱眉,“你那个朋友,不是快死了吗?我的时间也很宝贵,没空陪你们在门口吹冷风。”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路迟。

他拉着林霜,快步走进门内。身后的红木门自动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将巷子里的阴冷彻底隔绝。

店里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没有琳琅满目的古董,也没有神秘的魔法道具。这里更像一个私人书房,或者说……一个堆满杂物的仓库。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尘土和淡淡的艾草混合的味道。高到天花板的书架上塞满了各种书籍,许多书的封皮都磨损得看不清字迹。地上、桌上、椅子上,到处都堆着零件、图纸和一些路迟完全看不懂的、由黄铜和水晶构成的奇怪装置。

唯一整洁的地方,就是房间中央的一张巨大木桌。

费先生将马克杯放在桌上,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两张空位。

“坐。”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路迟和林霜依言坐下,身体都有些僵硬。

费先生没有立刻开口,他只是用那双疲惫的眼睛,安静地打量着路迟。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却让路迟感觉自己的精神正在被一页页翻开。

“精神病毒……”费先生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不,这东西比病毒更精妙,也更恶毒。它像一种……活的‘概念’,一旦被污染,认知就会被从根源上改写。学院那帮疯子,居然真的造出了这种东西。”

他看向路迟:“你,就是实验体?”

路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朋友被学院的‘最终定理’重伤,精神核心正在崩塌。我需要你救她。”

他必须把主动权抢回来。

“最终定理?”费先生的眉毛挑了一下,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你是说,被他们命名为‘绝对逻辑闭环’的那个防御系统?我听说那东西坚不可摧,任何外来精神力都会被它的逻辑循环吞噬、同化。”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你是怎么打破它的?不,不对。你没打破它,你把它……弄脏了。”

费先生的嘴角咧开一个极小的弧度,那不像微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赞许。

“用你自己当做‘毒源’,污染了整个逻辑系统。就像在一杯纯净水里滴进一滴墨水。水还是水,但已经不再纯净了。真是个……天才又疯狂的想法。”

他看着路迟,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真正的好奇。

“但代价呢?为了弄脏那杯水,你这滴‘墨水’,也快要被稀释干净了吧。你的精神,现在就像一张千疮百孔的渔网,随时都可能彻底碎裂。”

路迟的心沉了下去。

这个男人,只凭几眼,就看穿了他全部的底牌和虚弱。

他确实是在硬撑。在敲门前威胁对方时,他就已经濒临极限。

“所以,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费先生靠回椅背,整个人陷进柔软的靠垫里,语气恢复了那种懒散和疲惫,“你那套‘不救人我就自爆’的把戏,对我没用。在你把这条街弄脏之前,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瞬间变成一具真正意义上的‘脑死亡’标本。”

“你……”路迟握紧了拳头。

“我什么?”费先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小家伙。敢直接冲撞学院,还成功弄脏了他们的宝贝。这很了不起。但这不代表,我就有义务为你的鲁莽行为买单。”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我确实对你身上的‘毒’很感兴趣。学院那帮老顽固,守着他们的知识,就像巨龙守着财宝,吝啬又傲慢。他们最新的研究成果,我一直没机会亲眼看看。”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桌面。

“我可以救你的朋友。我甚至可以帮你,暂时稳住你那张快要破碎的‘网’。”

路迟的眼睛亮了。

“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费先生的笑容消失了,疲惫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我要你身上‘精神病毒’的一份‘样本’。不是复制品,而是最原始的、从你精神核心里剥离出来的一部分。”

路迟的脸色瞬间变得和墙壁一样白。

他能感觉到,自己脑中的“病毒”在听到这句话时,产生了一股剧烈的、源于本能的抗拒和恐惧。

剥离核心样本……那无异于从活人身上剜下一块灵魂。后果是什么,他完全无法想象。

“这……这不可能。”他艰难地开口。

“没什么不可能的。”费先生的语气毫无波澜,“选择权在你。要么,你和你的朋友一起,慢慢烂掉。要么,你付出代价,换取你们活下去的机会。”

他站起身,走到一个书架前,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个布满灰尘的木盒子。

“我给你十分钟考虑。”

他将木盒放在桌上,推到路迟面前。

“盒子里,是我的‘手术刀’。同意,就打开它。不同意,就带着你的朋友,从我眼前消失。”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两人,自顾自地走到房间角落一个巨大的、盖着绒布的装置旁,开始调试起来,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房间里只剩下时钟单调的滴答声,和路迟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他看着眼前的木盒,那就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里面装着救赎,也装着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