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那道被他刻意尘封、从不敢触碰的伤口,被残忍地撕裂开来。鲜血淋漓。

他父亲的脸,那张在记忆里早已模糊、只剩下被海风吹得皴裂的笑容的脸,瞬间清晰。港口起重机的轰鸣,咸腥的海风,还有那份再也等不来的晚归便当。

所有的一切,都和眼前这个诡异的年轻人,这间散发着霉味和茶香的仓库,重叠在一起。

路迟的身体晃了一下。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支撑他所有行动的仇恨与愤怒,在这一刻被釜底抽薪,让他瞬间失去了平衡。

他的腿一软,几乎是跌坐进了对面的椅子里。

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年轻人满意地笑了,那双紫色的眼睛里,光芒流转。他将另一杯茶推到路迟旁边的空位上,示意一直站在后面、全身紧绷的林霜。

林霜没有动,她的手一直藏在背后,紧紧攥着一把从车上拆下来的防身扳手。她的视线在年轻人和路迟之间来回扫视,像一头警惕的雌豹。

“你最好想清楚,你在跟谁说话。”林霜的声音又冷又硬,试图用气势夺回一点点主动权。

年轻人甚至没看她。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路迟身上,像在欣赏一件杰出的艺术品。

“林霜,对吗?前女子格斗冠军,因为出手过重伤人,被吊销了执照。很能打。”他慢悠悠地说出林霜的背景,每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砸在两人心头。

“可惜,”他话锋一转,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在这里,能打,是最没用的东西。”

“你!”林霜怒火中烧,作势要上前。

“别动!”路迟哑着嗓子低吼。

他死死盯着年轻人,眼球里布满血丝。他知道,任何轻举妄动,代价都会是行李袋里陈默的惨叫。

主动权,从一开始就不在他们这边。

“你想怎么样?”路迟问,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像在咀嚼玻璃渣子。

“我不想怎么样。”年轻人摊开手,姿态轻松,“我说了,我给你们机会。”

他抿了一口茶,发出满足的喟叹。

“这个世界,比你们想象的要大得多,也烂得多。你们以为学院是什么?教书育人的地方?象牙塔?”

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学院是一座屠宰场。你们,陈默,还有那些消失的学生,都是待宰的猪。只不过,有些猪聪明点,有些笨一点。但结局,都一样。”

“你们在学院里学到的所有知识,奋斗的所有目标,都只是为了把你们养得更肥美,更‘纯净’。”

屠宰场。

纯净。

这些词汇像毒蛇,钻进路迟的耳朵,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想起学院里那些无处不在的、扭曲的校徽,想起图书馆深处那扇永远紧锁的门,想起那些偶尔会在深夜里听到的、从地底传来的沉闷撞击声。

还有陈默那些关于深海和巨大阴影的噩梦。

无数个被忽略的、无法理解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个年轻人的话语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遍体生寒的真相。

“为什么?”路迟的声音在颤抖。

“为了‘它们’。”年轻人抬起手指,向上指了指。

不是指天花板,路迟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他指的,是更遥远,更无法理解的地方。星空?或者别的什么?

“学院,是‘它们’的饲养员。他们献上祭品,换取知识和力量,维持他们那可笑的统治。”

“而我,”年轻人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紫色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某种狂热的光,“我们,是反抗者。”

“我们叫‘旧印会’。”

旧印会。

路迟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你的父亲,路建国。雾港市第三港口的起重机司机。”年轻人继续说,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路杜的心上。

“十三年前,他在一次夜间作业时,从海里捞上来一个不该出现的东西。一个箱子。”

“他打开了箱子。然后,他就被学院的人‘请’走了。对外宣称,失足落海,尸骨无存。”

路迟的呼吸停滞了。

他一直以为父亲是死于意外。这是警方给出的结论,也是母亲哭着告诉他的事实。

可现在,这个陌生人告诉他,不是。

不是意外。

是被“请”走了。

一股冰冷的、带着腥味的绝望,从脚底瞬间蔓延到头顶。他一直以来的信念,崩塌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声音细若蚊蝇。

“因为找到那个箱子,本来是我们的任务。”年轻人靠回椅背,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被你父亲,捷足先登了。”

“那个箱子里……是什么?”

“是钥匙。”年轻人说,“一把能打开‘门’的钥匙。学院想得到它,我们也想得到它。”

“现在,你父亲失踪了,钥匙也不知所踪。而你,路迟,作为他的儿子,你身上有他的‘痕迹’。学院注意到了你,所以你才能拿到那份全额奖学金,进入那座屠宰场。”

“他们想从你身上,找到钥匙的线索。”

“而我们,想从你身上,找到你的父亲。”

年轻人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路迟的人生。将他过去所有的努力、骄傲、痛苦,都重新定义。

他不是靠自己的努力考进旧印书院的。

他只是一个诱饵。

一件寻找另一件东西的工具。

路迟感觉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低下头,用手死死撑住额头,视野一阵阵发黑。茶水的香气钻进鼻腔,变得无比恶心。

“所以,陈默呢?他也是什么‘痕迹’?”一直沉默的林霜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年轻人终于将视线转向她,那双紫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赞许。

“他不一样。他不是痕迹,他是‘容器’。他的血脉,很特别,对‘深海’里的东西有天然的吸引力。学院培养他,是为了在某个特殊的时刻,把他当成一个坐标,一个定位器,用来迎接‘深海’里的贵客。”

“现在,他提前‘成熟’了,对学院来说,是个残次品。但对我们来说,却刚刚好。”

年轻人说着,手指又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

“咚。”

行李袋里的陈默,发出一声更凄厉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同时刺穿他的身体。

“住手!”路迟猛地抬头,目眦欲裂。

“你看,他很痛苦。”年轻人微笑着说,“他的精神正在被深海的低语侵蚀,很快,他就会变成一个只会流口水、身上长满鳞片的怪物。然后,他的身体会成为某个东西降临的‘门’。”

“我可以帮他,截断这种联系。”

“但,我为什么要帮他?”

年轻人身体前倾,那张清秀的脸凑近路地,几乎与他鼻尖相触。

“路迟,告诉我,你能给我什么?一个莽撞的、什么都不知道的穷学生,凭什么让我出手,救你的朋友,帮你找你的父亲,还带你对抗那个庞然大物一样的学院?”

他的声音很轻,像情人的低语,却带着地狱深处传来的寒意。

“你一无所有。”

是的,一无所有。

路迟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来,滴落在陈旧的木桌上。

他什么都没有。

没有钱,没有权,甚至连引以为傲的成绩,都只是一个骗局。

他只有一腔无能的怒火,和两个需要他保护的朋友。

可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让他几乎窒息。

他看着年轻人那双倒映着自己绝望面容的紫色瞳孔,看着他嘴角那抹似乎永远不会消失的、散漫的微笑。

有什么东西,在路迟的脑子里,断裂了。

是名为“理智”的弦。

他忽然笑了。

那笑声一开始很低,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断断续续,充满了自嘲和悲凉。

慢慢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他笑着,肩膀剧烈地抖动,眼角甚至笑出了泪水。

仓库里,只剩下他癫狂的笑声,和行李袋里陈默断断续续的呻吟。

林霜惊愕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路迟?”

年轻人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突然陷入癫狂的路迟,紫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好奇。

路迟终于止住了笑。

他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火焰。

“我一无所有。”他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调重复道,“你说得对。”

“我没有你能看得上的东西。”

“但是,我这条命,你要不要?”

他盯着年轻人,一字一顿地说:“我这条烂命。还有,我的脑子。”

“我可以替你做事。任何事。杀人,放火,去死。只要你能做到你说的那些。”

“救陈默。找到我爸。毁了学院。”

“我把自己卖给你。旧印会,是吗?我加入。”

没有讨价还价,没有犹豫挣扎。

在绝对的绝望面前,路迟放弃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选择用最直接,也最惨烈的方式,进行一场豪赌。

用他自己,当赌注。

空气仿佛凝固了。

年轻人脸上的散漫第一次完全消失,他深深地看着路迟,那双紫色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灵魂深处的火焰。

良久,他重新露出了微笑。

这一次,那笑容里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是欣赏。

“很好。”他说,“我喜欢你的眼神。比那些哭哭啼啼,跪地求饶的废物,有意思多了。”

“欢迎加入旧印会,路迟。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一员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放在桌上,推到路迟面前。

那是一枚徽章。

材质非金非铁,入手冰凉,上面雕刻着一个扭曲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符号。和学院那个校徽有些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学院的校徽让人心悸,而这枚徽章,却透着一股更深沉、更古老的、仿佛来自宇宙诞生之初的冰冷。

“这是你的身份证明。”年轻人说,“也是你的‘钥匙’。”

“记住,我们和学院不同。他们是饲养员,是牧羊犬,追求的是秩序和稳定。而我们……”

他的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

“我们是混乱本身。”

“我们不信奉神明,我们只利用知识。我们认为,人类唯一的出路,就是用疯狂对抗疯狂,用深渊吞噬深渊。想要对抗‘它们’,首先,你得变成比‘它们’更可怕的东西。”

他站起身,走到行李袋旁边。

他蹲下身,拉开拉链,露出了里面蜷缩成一团、面容痛苦扭曲的陈默。

陈默的皮肤下,似乎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游动,他的额头上,甚至浮现出几片青黑色的、带着粘液的鳞片。

林霜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年轻人没有理会,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上萦绕着一缕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紫色雾气。

他将手指,轻轻点在陈默的眉心。

“滋——”

一声轻微的、像是冰块丢进烙铁的声音响起。

陈默的身体猛地绷直,发出一声长长的、既痛苦又像解脱了的叹息。他皮肤下游动的东西仿佛瞬间静止了,额头上的鳞片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瞳孔涣散,但那股非人的、疯狂的气息,确实消失了。

他昏了过去。

年轻人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搞定。暂时压制住了。但只是暂时的。”他看向路迟,“他的血脉是个麻烦,像一盏黑夜里的灯塔,随时会把海里的东西吸引过来。想根治,需要更强的‘印’来覆盖。”

他重新走回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路迟。

“现在,是你的投名状了。”

“投名状?”路迟握紧了那枚冰冷的徽章。

“没错。每一个新人,都要完成一件任务,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忠诚。”

他从仓库角落的一个架子上,取下一个陈旧的牛皮纸文件袋,丢在路迟面前。

“学院的‘守秘人理事会’,最近在筹备一场‘归潮仪式’。需要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祭品’。”

“这份名单,原本由学院的一位历史教授保管。但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想要反抗,所以,他把名单藏了起来。”

“前几天,这位教授‘意外’车祸身亡了。学院的人正在疯狂地寻找这份名单。”

年轻人顿了顿,紫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的要求很简单。”

“在学院之前,找到这份名单。”

“把它,带回来给我。”

“教授叫什么名字?”路迟问,声音平静得不像他自己。

“苏文谦。”年轻人说。

轰!

路迟的脑子里,像有颗炸弹炸开了。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后的林霜。

林霜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身体摇摇欲坠,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文谦。

是她父亲的名字。

不,是苏晓的父亲。旧印书院的历史教授。

路迟和林霜曾经去她家做过客,见过那位温文尔雅的教授。他还笑着夸路迟的字写得好。

前几天,苏晓哭着请假,说她爸爸出了车祸。

原来……不是意外。

一切都串起来了。

这个局,从一开始,就不是只为他路迟一个人设下的。

“看来你认识。”年轻人笑了,“这就好办了。你应该知道去哪找,对吧?”

他指了指文件袋。

“里面有你需要的信息。苏教授的住址,他的一些生活习惯,还有……学院负责搜查这件事的负责人的资料。”

“记住,你只有二十四小时。”

“二十四小时后,如果我拿不到名单,你朋友的小命……”他瞥了一眼行李袋里的陈默,“还有你那位朋友的家人,恐怕都会有大麻烦。”

他在威胁。

用陈默的命,用苏晓和她母亲的命,来威胁路迟。

路迟慢慢地低下头,没有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仓库里死一样寂静。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抬起头。

他眼中的疯狂和毁灭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冰更冷的平静。

“名单给你。陈默,交给我。”他说。

“可以。”年轻人很爽快,“不过,我得在他身上留个‘信标’。方便我随时了解他的情况,也方便……在你做傻事的时候,给你提个醒。”

他说着,又是一缕紫色雾气从指尖溢出,没入陈默的身体。

路迟看着他做完这一切,没有说话。

“那么,合作愉快。”年轻人伸出手。

路迟没有去握。

他拿起桌上的文件袋和那枚徽章,站起身,走到林霜身边。

“我们走。”

他扶住身体还在颤抖的林霜,另一只手拎起装着陈默的行李袋,头也不回地向仓库大门走去。

“路迟。”

年轻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记住我的名字。”

“我叫,吴先生。”

路迟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他推开沉重的铁门,外面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他和林霜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仓库里,吴先生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光亮里。

他拿起路迟没喝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真有意思。”

他低声笑着,紫色的瞳孔里,是无尽的、期待着好戏开场的疯狂。

……

车上。

路迟把车开得飞快,引擎发出愤怒的咆哮。

林霜坐在副驾,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后座上,陈默依旧在昏迷,呼吸平稳了许多,但脸色依然苍白。

压抑的气氛,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爸……苏教授他……”路迟终于打破了沉默,他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

“我不知道。”林霜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我什么都不知道……晓晓只说,是疲劳驾驶……警察也是这么说的……”

“那个混蛋!”路迟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车子猛地晃了一下。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吴先生,旧印会,学院,屠宰场,父亲的失踪,苏教授的“意外”……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布满粘液的网,将他们死死罩住。

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对抗学院的不公,却没想到,自己从一开始就在网中央。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不是愤怒和绝望的时候。

他只有二十四小时。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文件袋。那是他们唯一的线索,也是唯一的生机。

“林霜。”他叫了一声。

林霜缓缓转过头,双眼通红,脸上满是泪痕。

“听着。”路迟的眼神异常坚定,“我们不能慌。苏教授把名单藏起来,就是为了不让学院得逞。他是在用命保护那些学生,保护晓晓。”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完成他没能完成的事。”

“找到名单,不仅是为了救陈默,也是为了……给苏教授一个交代。”

林霜看着路迟。

眼前的男孩,一夜之间,仿佛脱胎换骨。那份属于学生的青涩和莽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的冷静与狠厉。

她用力抹了把脸,点了点头。

“好。”

路迟将车开进一个偏僻的废弃停车场,停了下来。

他拿过文件袋,撕开封口。

里面是一叠资料。

第一份,是苏文谦教授的详细信息。住址,办公室地点,甚至包括他平时喜欢去的几家旧书店和茶馆。

第二份,是一些照片。似乎是偷拍的。照片上,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神情阴鸷的中年男人,正带着几个人,在苏教授家附近徘徊。

照片的背面,用红色的笔写着一个名字。

“李维。”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学院‘风纪部’主任,负责处理所有‘不干净’的事。手段残忍,疑心重。”

风纪部。

路迟对这个部门有印象。那是学院里一个比教导处更可怕的存在。传闻他们有权在任何时候,带走任何学生,而且被带走的学生,很多都再也没有回来。

原来,他们不是在维持风纪。

他们是在“清理”不干净的东西。

“我们不能去苏教授家。”林霜看着照片,声音发冷,“学院的人肯定已经把那里翻了个底朝天了。现在去,就是自投罗网。”

“办公室也不行。”路-迟补充道,“这些地方,太明显了。”

“那他会藏在哪?”

路迟陷入了沉思。

他将资料翻来覆去地看,试图从那些枯燥的文字里,找到一丝线索。

一个温文尔雅、喜欢喝茶、逛旧书店的历史教授,在预感到自己有生命危险时,会把一份关乎几十个学生性命的名单,藏在哪里?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又绝对不会引起学院注意的地方。

一个只有他自己,或者他最信任的人,才能找到的地方。

旧书店?茶馆?

不,这些地方人多眼杂,太容易暴露。

路迟的目光,落在了资料上的一行小字上。

“苏文谦,旧印书院历史系79级毕业生,毕业后留校任教至今。”

他在学院,待了几乎一辈子。

他对那个地方的熟悉,远超任何人。

一个最大胆,也最疯狂的念头,从路迟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低声说。

林霜猛地看向他:“你的意思是……学院?”

“对。”路迟的眼睛亮了起来,“学院那么大,藏一份名单,就像把一滴水藏进大海。而且,李维他们绝对想不到,苏教授有胆子把东西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可是,藏在哪?”林霜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办公室和住处都被他们监控了,学院里还有哪里是安全的?”

“有一个地方。”

路迟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

那是他和苏晓一起去学院图书馆时,无意中看到的一幕。

苏教授正站在图书馆三楼的走廊尽头,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描绘雾港市建城初期景象的油画。他站在画前,静静地看了很久很久,神情复杂。

当时路迟没在意。

现在想来,那个眼神,充满了留恋、不舍,还有一丝……决绝。

“图书馆。”路迟说,“图书馆三楼,那幅最大的油画后面。”

“你怎么确定?”

“直觉。”路迟说,“苏教授是一个念旧的人。他把一生都献给了学院,最后,他也会选择把最重要的东西,留在他付出了一辈子心血的地方。”

“这太冒险了!”林霜反驳,“我们现在回去,不是等于送死吗?那个李维肯定在守着。”

“不,他们不会守在图书馆。”路迟分析道,“他们的重点,一定是苏教授的家和办公室。图书馆人来人往,他们不敢搞出太大动静。”

“而且,我们不能等到晚上。晚上图书馆关闭,安保更严。我们必须趁现在,学生还在上课,人最多,最混乱的时候,混进去。”

路迟看了一眼手表。

下午三点。

距离吴先生给出的时限,还有二十一个小时。

“没时间了。”路迟发动了汽车,“我们必须赌一把。”

“那陈默怎么办?”林霜指了指后座。

路迟沉默了。

他不能带着一个昏迷的人闯进学院。

他想了想,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喂?谁啊?”对面传来一个睡眼惺忪、有些不耐烦的声音。

“胖子,是我,路迟。”

“我靠,路哥?你跑哪去了?旷了一天课了,辅导员都快疯了!”

“别废话。帮我个忙。我现在需要一个绝对安全,没人知道的地方,安顿一个人。”

电话那头的胖子,是路迟在校外认识的一个朋友,搞电脑的,路子很野。

胖子沉默了几秒,似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城南,海丰路,有个废弃的防空洞。我以前在那攒机。钥匙在我常去的那家网吧,307号储物柜,密码是你生日。”

“谢了。”

“路哥……你没事吧?”

“没事。”

路迟挂了电话,一脚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他必须争分夺秒。

在学院和旧印会这两头怪物的夹缝中,为他们自己,也为苏教授,抢出一条生路。车在距离旧印书院大门一个街区外停稳。

熄火。

路迟拉开车门,午后的风带着一股熟悉的、属于学院的草木气息,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旧印书院那标志性的、扭曲如藤蔓缠绕的铁艺大门,在阳光下投下狰狞的影子。它像一只沉默巨兽的嘴,吞吐着穿着统一制服的学生。

“我……我腿有点软。”林霜跟下车,声音发颤,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路迟的衣角。

路迟回头看了她一眼。女孩的脸没什么血色,但眼神里没有退缩。

“跟紧我,别说话,像平时一样走路。”他言简意赅。

两人混入回校的学生人流,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路迟强迫自己放松肩膀,目光直视前方,步伐平稳。他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扫过他们,来自同学,来自保安,或许还来自某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那些擦肩而过的学生,大多表情麻木,脚步匆匆,像设定好程序的提线木偶。整个校园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高效率的寂静里,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正常。

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路迟的后背已经渗出冷汗,但他不敢有丝毫停顿。

终于,图书馆那栋灰色的古典建筑出现在视野尽头。

“就是那里。”路迟压低声音。

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侧面,从一个平时很少有人走的小门进去。

图书馆内部的光线比外面昏暗许多,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与潮湿泥土混合的气味。高耸的书架投下长长的阴影,将空间分割成无数幽暗的角落。

这里比外面更安静。

连翻书的声音都显得小心翼翼。

路迟的目光迅速扫过一楼大厅,没有发现李维或者任何可疑人员。他给林霜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脚步放得极轻,沿着旋转楼梯朝三楼走去。

楼梯是木质的,每一步都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在死寂的图书馆里,这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像一记记重锤,敲在他们紧绷的神经上。

林霜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终于,三楼到了。

走廊尽头,那幅巨大的油画赫然在目。

画上是雾港市建城初期的景象,灰蒙蒙的天空,黑色的海水拍打着简陋的码头,整个画面色调阴郁,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压抑。一个渺小的、看不清面容的灯塔看守,独自站在海边的礁石上,凝视着远方翻涌的黑雾。

路迟和林霜对视一眼,快步走了过去。

走廊空无一人。

路迟伸手触摸油画的画框,入手冰凉,积了一层薄薄的灰。他尝试推动,画框纹丝不动。

“不是推的。”他观察着画框边缘,发现下方有两个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微小卡扣。

他用指甲扣住,用力向上抬起。

“咔哒。”

一声轻响。

沉重的油画被他缓缓向上掀开,露出后面布满灰尘的墙壁。

墙壁中央,有一个方形的凹槽,凹槽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路迟心跳加速,伸手将它取了出来。

包裹很沉。

他快速解开缠绕的绳子,剥开层层油布。

里面不是什么U盘或者硬盘,而是一本厚厚的、有着黑色皮质封面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皮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光滑,边角起皱。

路迟翻开第一页。

里面是苏教授那熟悉的、瘦劲有力的字迹,密密麻麻,记录着一长串人名和他们背后的身份、参与的交易。这就是吴先生想要的东西。

路迟飞快地翻阅着,在名单的最后一页,他看到了一行字,像是苏教授留下的最后叮嘱。

那行字写得潦草而急促,力透纸背。

“不要相信眼睛。”

什么意思?

路迟的大脑飞速运转,一股寒气却毫无预兆地从脚底升起。

就在这时,一个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楼梯口的方向传来。

笃。

笃。

笃。

皮鞋鞋跟敲击木质地板的声音,沉稳,规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路迟猛地抬头,将笔记本塞进怀里,用最快的速度将油画恢复原状。

“咔哒。”

卡扣归位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无比刺耳。

他和林霜僵在原地,像两尊被冻住的雕像,连呼吸都停滞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他们面前停下。

一个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手里拿着一根教鞭,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们。

是吴先生。

林霜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吴先生没有看那幅画,目光落在路迟和林霜惊恐的脸上,嘴角似乎弯了一下,但又好像没有。

他用教鞭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手心,发出清脆的声响。

“找到了吗?”

他的声音很温和,像是在询问一道普通的习题。

“苏教授留给你们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