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都的九月,空气里还黏着盛夏的余热,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浇透,蒸腾起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和旧书页的独特气味。文理分科后的尘埃落定,像一层新的薄膜,覆盖在云城二中的校园上。高二(1)班——理科重点班——的牌子,在三楼走廊尽头反射着冷白的光。而楼下,高二(7)班——文科普通班——的教室里,正隐隐传来朗诵散文诗的模糊声浪。

徐岩靠在三楼旋转楼梯拐角的窗边,左耳塞着一只纯黑色的骨传导耳机。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曲折的轨迹。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窗台,耳机里流淌的不是音乐,而是昨晚没解完的一道天体物理竞赛题解析录音。分班对他而言只是换了个做题的地点,目标清晰得像实验室里校准过的激光束:竞赛金牌,顶尖大学,远离这个逼仄、充满油烟和深夜警笛声的街区。

他习惯性地贴着旋转楼梯的右侧下行。物理老师提过,人体重心偏右,靠右行走更稳定高效。更重要的是,右边是墙,能最大限度减少不必要的干扰——比如擦肩而过时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就在他即将下到二楼平台时,一个身影撞入了他的视野。

林满盘腿坐在两级台阶下的平台角落,那里有一小片被高处窗户漏下的天光照亮的区域。他微微侧着身,膝盖上摊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速写本,右手捏着一截炭笔,正飞快地在纸上涂抹。他的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周遭楼梯间上下课的嘈杂脚步声、雨声、隔壁班的朗读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他微微偏着头,右耳几不可察地朝向画本,似乎在捕捉着某个细微的节奏。

徐岩的脚步顿了一下。这个位置,这个姿势,有点碍事。但他没打算绕开,只是按照既定路线,继续沿着右侧下行。

就在他即将越过林满时,一个抱着大摞作业本的男生风风火火地从楼下冲上来,嘴里喊着“让让让让!”,莽撞地擦着林满的肩膀挤过狭窄的平台。

“啊!”

惊呼声很轻,带着点猝不及防的慌乱。

林满身体被撞得一歪,膝盖上的速写本瞬间失去平衡,像只笨拙的大鸟,哗啦一声翻飞着跌落,纸张凌乱地散开,正好滑到徐岩脚边。

冲上楼的男生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楼梯上方。林满下意识去捂右耳,似乎那撞击声让他不适,随即才反应过来,急忙俯身去捡散落的画纸。

徐岩垂眸。

一张飘到他鞋尖的素描纸被雨水洇湿的鞋底无意中踩住一角。他本想无视,目光扫过纸面时,却像被什么钉住了。

炭笔的线条利落而传神。

画的是窗。

就是他刚才倚靠的那扇三楼拐角的铁窗。

窗框斑驳的绿漆,玻璃上蜿蜒的雨痕都被精准捕捉。但画面的焦点,却落在窗边一个模糊的侧影上。那人微微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了部分眉眼,只能看到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显得有些冷淡的唇线。他的一只手插在校服裤兜里,另一只手的指尖正搭在窗台上,骨节分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耳,戴着一只黑色的耳机,线条简洁硬朗。

画的是他。

徐岩几乎立刻就能确认。那个角度,那个位置,那种拒人千里的气息,透过炭笔的灰度扑面而来。

他弯腰,不是去捡那张被踩住的画纸,而是拾起了脚边另一张飘落的。这张更清晰,画的是他解题时的样子。微微蹙起的眉心,握笔时因为用力而绷紧的手腕线条,桌上摊开的物理竞赛题集的一角……细节精准得如同偷拍。

徐岩捏着那张纸,指尖能感受到粗糙的纸纹。他抬眼,看向正手忙脚乱收拾画本的林满。

林满也正好抬起头,对上徐岩的目光。他的眼睛很亮,像被雨水洗过的琥珀,此刻却盛满了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的右耳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在努力捕捉徐岩可能发出的声音,但脸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

“那个……对不起,挡路了。”林满的声音清朗,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语速比常人稍慢一些,似乎每个字都斟酌过。

徐岩没说话,只是把手里那张画着他的解题侧影的素描纸递了过去。动作干脆,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林满连忙接过,脸颊有些发烫,迅速将那张纸塞进已经整理好的画本里,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谢…谢谢。”他补充道,目光飞快地从徐岩左耳的耳机上掠过。

徐岩的目光也落在了林满的右耳上。那里很干净,没有助听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他刚才捂耳朵的动作和此刻略显异常的聆听姿态……

就在这时,二楼走廊传来刺耳的预备铃声。

林满像是得了赦令,抱着画本站起身,匆匆说了句“上课了”,便转身快步走向高二(7)班的教室门,背影有些仓促。

徐岩站在原地,看着那消失在门后的身影。旋转楼梯间恢复了短暂的寂静,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他耳机里循环播放的、关于星体轨道方程的冷静女声。

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递画纸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炭笔粉末的细微颗粒感,以及那张纸上,那个被陌生视角捕捉到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解题瞬间。

有点奇怪。

他迈开脚步,继续下楼。骨传导耳机里,天体运行的轨道计算依旧冰冷精确。但刚才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和画纸上那个被凝望的自己,却像一滴意外落入清水中的墨,无声地晕染开来,打破了某种恒定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