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退无可退,云舒抬头直视眼前的男人,“您堂堂君侯,却在酒楼听人墙角,似乎有些于理不合吧?”
甄鸿年猛地咳嗽了声,低声道:“你这丫头胡说什么,难道还要君侯给你赔不是?”
“此事的确是我的不是。”男人不经意挑眉,“都怪雅间墙壁隔音太差,也怪我等习武之人,耳力过好,听到了姑娘不想外人听到的话。”
云舒一噎,无语半晌。
甄鸿年拱手笑着打圆场道:“不知君侯今日前来,可是有何赐教?”
“赐教不敢当,只是想问甄公,两家的亲事甄公考虑得如何?”
男人不急不慢道:“我不会在淮南久留,若是甄公没有结亲诚意,我亦不会勉强。”
“只是祖母那边,还望甄公去信解释,否则祖母误我不孝,这罪名我可担不起。”
甄鸿年眉心一跳,“君侯哪里话,联姻能结两家治好,亦可惠及两地百姓,是再好不过的事;难得太夫人看得起,老夫怎敢托大。”
云舒见不得祖父在一个小辈面前这般伏低做小,纵身将祖父护在身后,毫不避讳迎上男人犀利深邃的目光。
“听闻君侯想将婚嫁人选换成我?”
男人点头,“不错。”
这稀疏平常的模样,看得云舒暗暗咬牙,“我,我有些不明白,我是何处能让君侯如此高看?”
霍骁若有所思的睨着她片刻,“这需要理由吗?”
云舒咬牙切齿道:“我觉得需要。”
男人倏尔唇角勾起,眼角的弧度荡漾着一股不正经的意味,“七娘子这是在引诱我夸你不成?”
云舒:“……”
她,她是这个意思吗?
甄鸿年莫名觉得这场景与他预想的似乎不大一样,他怎么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不,不对。
这小子好像在调戏他孙女啊!
在自己的地盘,甄鸿年还是有几分傲气在的。
“现下已是未时,君侯公务操劳,小七,你去厨房端些点心来。”
云舒知道祖父这是在借机让自己离开,正好她求之不得。
“且慢!”
霍骁扬声将人拦住。
甄鸿年脸上的笑容已经快维持不住了,“君侯何意?”
霍骁:“七娘子,事情缘由甄公想必已和你说过,我只问你一句,嫁还是不嫁?”
云舒思忖道:“君侯若诚心问,我也想反问,此事,我真的有的选吗?”
霍骁脸色陡然一沉,“……你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从淮南到幽州,路途迢迢千里之遥,人土风情都不一样,她得一人吞下多少心酸委屈。
更别说,这位年轻君侯看起来也不像是好相与之人。
霍家祖辈更是闹出过平妻的事……
云舒眼睫低垂,“君侯少年英才,必有无数姝丽闺秀为之倾倒;小女无才无德……”
霍骁眸光紧紧锁定在女子如玉的面靥,如鹰隼般深邃锐利。
甄鸿年忙道:“小七年幼不懂事,孩子心性不愿轻易离开家乡亲人,并无不敬君侯之意,还望君侯莫怪。”
男人面色复杂,令人摸不透喜怒。
在其积压甚重的眸光之下,云舒避无可避的有些忐忑和不安。
怪道六姐姐见了他怕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般威严,的确不是一般人消受得了。
要她说,未来的君侯夫人,必得是一巾帼英雄才可。
甄鸿年抬眼,余光恰好看到霍骁和七娘、一英武一娇美二人相对而立的场景,暖黄色的阳光从窗柩的缝隙中洒进来,在二人身上晕绕出一层薄薄的光圈。
甄鸿年鬼使神差的多看了两眼,心里暗道:单看皮囊,这镇北侯与他家七娘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也不过如此了。
霍骁:“七姑娘这是拒绝了我?”
男人难辨喜怒的嗓音兀地再度响起。
云舒顿时一阵头大,“君侯……”
深吸口气,平复躁动异常的心,她缓缓说道:“君侯此言太过突然,我,我与君侯素昧相识,贸然谈及婚嫁大事,有些惶恐也是情理之中吧……”
不知是不是甄鸿年的错觉,这镇北侯的脸色在七娘这话后好像缓和了许多。
“七娘子的意思,是觉得对我不够了解才不敢仓促答应嫁我?”
云舒有些欲哭无泪,她到底做了什么让霍骁这位一方君侯霸主如此纠结她愿不愿意嫁他的事。
偏偏这人她还惹不起、甚至她全家都惹不起。
但凡又是一个徐清让之流,她早就用金针招呼了。
女娘低垂着眼睫,掩去眼底的怨愤,“这,这是自然。”
她尽可能缓轻语气,避免自己一句话不慎戳到了这位高高在上君侯的自尊心。
“我对君侯一无所知,且前几日君侯还在与我阿姊相看,如今就莫名要将联姻人选换成我;难不成君侯是觉得我甄家女儿在如同货物一般任您挑选?”
甄鸿年的脊背因这话冒出了一层冷汗。
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在霍侯眼里,甄家女可不就是任他挑选的货物,孙女这话,无异于在自取其辱。
霍骁被这掷地有声的一话给问得发蒙,下意识垂眸避开她灼灼的目光,喉结上下滚动,“休要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到我头上;本侯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云舒袖中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您没有这么说,可却这么做了,不是吗?”
霍骁音量陡然拔高了些,“我没有!我不过看了六娘子一眼就决定了联姻人选不能是她;但我也不曾有轻视六娘子之心,六娘子温婉贤淑、堪为女子典范,只其秉性过于软弱,不适进我霍家后院。”
云舒瞳孔骤然瞪大。
六姐姐不适合,何以见得她就适合?
霍骁则像能听到她心声般,忽地展眉轻笑,眼尾漫上几分戏谑,“七娘子有勇有谋,可比六娘子凶悍厉害多了。”
凶、凶悍?
这男人说她凶悍?
云舒倏然杏眼圆瞪,不可思议地看向眼前男子,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甄鸿年:“……”
怎么莫名觉得他就不该在这里了?
……
同时,府邸后花园
刘姨娘和六娘在园中闲逛,嘴里却不停埋怨,“怎么回事?说好让你和镇北侯相看,怎的就没有下文了?”
六娘低着头,小声道:“霍侯何等人物,自然是没看上女儿。”
刘姨娘攥着绣帕,扯着六娘在碎石小径上停住脚步。“这事怪不了别人,要怪就怪你自己。”
她杏眼圆瞪,鬓边的珠串晃得人眼晕,“见人就瑟瑟缩缩的,镇北侯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关键时刻掉链子,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用的!”
六娘垂着头绞着裙带,绣花鞋尖碾过地上的落花。
这些年被这种话反复捶打,早已没了初听时的刺耳,却仍会在心底磨出钝痛。
"本来还指望你飞黄腾达,我好跟着水涨船高!"
刘姨娘越说越气,绣帕狠狠甩在女儿肩头,“我就不该对你抱有希望!你看看人家七娘,说话做事什么时候不是大大方方的,别说家主偏疼她,谁看了那样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心里不欢喜?......”
她喋喋不休地数落,字字都把七娘捧上云端,将六娘踩进泥里。
身后的婢女阿巧都有些听不下去,望着六娘泛白的指节和微微发颤的肩头,眼眶一阵发烫。
姨娘打从姑娘一出生,就嫌弃她是个不中用的姑娘家,动辄刻薄贬低,六姑娘在这后宅中无依无靠,若不是上头几位姑娘看顾,都不知能否平安长成至今日;
七姑娘则是大老爷与苏夫人的女儿,被苏夫人百般娇宠着长大,两人如何比得?
“你呀,不改改这个脾气,这辈子我看谁稀得要你!”刘姨娘临走前又剜了女儿一眼,“可别学我,将来给人家做妾的料!”
脚步声渐远,六娘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回廊石阶上。
暖黄色的日光漫过她的月白裙裾,将紫藤花影投在肩头。
明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责骂,可每一次,心口还是像被细针扎着,密密麻麻的疼。
她低头盯着裙角被揉皱的并蒂莲刺绣,喉间哽咽,眼泪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侍女劝了几句没用,便被六娘挥手退下。
四下无人,蜷缩在石阶角落的姑娘,肩头起伏。
泪水滴落在裙摆,晕开片片深色水痕。
忽有玄色衣角掠过余光,意识到什么,六娘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来人腰间佩刀泛着冷光,玄甲上的银饰在暮色中闪着微光,竟是个身着戎装的年轻将领。
“那样的生母不要也罢,有什么值得哭的。”霍凛喉间滚出低沉的嗓音,粗糙的手掌递来一方素白手帕。
他本是奉主公之命四下巡查,却不想撞见这般场景——
少女鼻尖哭得通红、睫毛上颤抖的泪珠,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六娘怔怔望着眼前人。
霍凛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紧抿的薄唇透着几分冷硬。
察觉到对方灼灼的目光,她脸颊“腾”地烧起来,动作僵硬接过手帕,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霍凛喉结滚动,心口莫名的有些发烫。
看着少女耳尖泛起的红晕,又想起方才那番刻薄言语,男人握刀的手不自觉收紧:“哭是最没用的,只会助长恶人的胆气。”
“别觉得她生了你是什么大恩,畏畏缩缩的别人欺负你都会更来劲!再有下次,就痛快顶回去。”
回廊外的花瓣被风卷起,有几片轻轻落在六娘发间。
男人已悄然走远,只剩六娘攥着还带着暖意的手帕愣愣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