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四月的泸州城柳絮纷飞,驿站后院的青石板上堆满朱漆木箱。

一箱箱打开的聘礼,金银器在阳光下泛着明光,翡翠玉石流转着温润色泽。

“主公出手够大方的呀!”霍烬忍不住惊叹。

“那是。”霍垚凑过来,“前些日子荆州下聘,阵仗不小。咱们幽州要是输了,脸往哪搁?”

“依我看,主公是就想给七娘子撑场面。”公孙明笑着摇头,“只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七娘子多好的姑娘,悬壶济世,名声传遍泸州。有这样好的女郎做当家主母,可遇而不可求啊。”

正说着,霍骁从屋内迈步而出,“这才见了几面,就开始帮着外人说话?谁是你们主公?”

“七娘子在泸州名声有口皆碑,这样的好姑娘,主公您可得上点心!”霍烬笑嘻嘻地说,“不然哪天媳妇跑了,有您后悔的。”

“跑?她能跑到哪去?”霍骁冷哼一声,“这婚事是她应下的,甄家的脸面还能不要了?”

“主公,我们不是这意思!”霍垚赶紧解释,“就是想着,您往后对人家好点,别总冷着脸说狠话…….”

“找打?”霍骁作势踢过去,众人哄笑着一哄而散,只留下满院琳琅的聘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之后几日,霍凛时常寻着由头往甄府走动。

起初,甄鸿年只道是镇北侯府有要事相商,或有什么机密指令需当面传达。

可事实是既无要紧公文交接,也无政务相商,不过是寻个由头,今日捧来新制的蒙顶甘露,笑言“与老大人共品春茶”;明日又抱出紫檀棋匣,邀他杀上几盘。

霍凛是霍家旁支的子弟,也是出身名门,腹中经纶、谈吐见识皆是上乘。

谈及时事,他能将朝堂风云剖析得鞭辟入里;

聊起风雅,也能对书画典籍信手拈来。

每句话都似浸过蜜的银针,既叫人听得舒坦,又在不经意间扎进人心。

一来二去,甄鸿年觉得这年轻人当真进退有度、机敏通透,加之他又是镇北侯府的红人,便愈发另眼相看。

见其愿时常来府上小坐,便自得镇北侯府看重甄家这桩亲事,待霍凛也愈发热情尊重。

听闻霍凛连日在府中与祖父周旋,云舒意外之余不由得心下好笑。

这人倒懂得迂回之术。

且肯这般费心思讨好祖父,可见对六姐姐确是情真不假。

婢女杏儿却不敢乐观道:“能说到一起是一回事,招之为婿是另一回事;家主眼光何等挑剔,霍家旁支想娶亲,可不容易啊。”

云舒眸光微动,唤来春儿耳语几句,春儿会心一笑应了声是。

这日,霍凛在甄府又是一番推杯换盏,谈兴酣畅。

暮色渐浓,他刚要告辞,走到月洞门处忽有小厮疾步来报,道七娘子有请。

别人也就罢了,七娘子可是未来的主母。

霍凛心头一紧,不敢耽搁,随小厮穿过回廊,只见七娘子倚着桃花树而立,粉白花瓣簌簌落在她肩头,宛如仙子临凡。

“见过七娘子。”霍凛拱手行礼,身姿挺拔如松。

云舒抬手示意,声音清泠如泉:“霍将军不必拘礼,请坐。”

待他落座,又轻笑一声:“听闻将军这几日与祖父相谈甚欢,连我这深闺之人都有所耳闻。”

霍凛耳根微红,挠了挠头憨笑道:“七娘子就别打趣我了。您先前说得对,想娶心上人,自然要拿出十二分诚意。我虽比不上主公的权势,可这颗心……”

他攥紧腰间玉佩,目光灼灼,“定是掏心掏肺的。”

云舒望着他真挚的模样,心弦微颤。

六姐姐能得此良人相伴,倒叫人好生羡慕。

她轻轻颔首:“将军这份心意,我已看在眼里。若不嫌弃,我愿助将军一臂之力。”

“当真?”霍凛猛地起身,锦垫被带得轻晃,“七娘子肯相助,我……我定当涌泉相报!”

“先别急着谢我,说起来,我也有一事想请将军帮忙。”云舒眸光转冷,指尖摩挲着茶盏。

霍凛:“七娘子有何吩咐,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舒笑道:“原也不是什么为难将军的事,只是我与君侯婚期将近,可我对幽州霍家的近况却不甚了解,君侯脾性我也摸不透。将军既是他心腹,还望不吝赐教。”

霍凛恍然大悟,原来主母是要打探底细。

若是别人来问,还可能是探子;可这是主公未来的妻房,询问这些事再正常不过。

霍凛一点没多想,郑重道:“原来是这个,七娘子尽管问!霍家宅中琐事、主公喜好忌讳,我知无不言!”

云舒以茶代酒举杯,笑道:“既如此,就多谢霍将军了。”

……

因霍家宗族关系盘根错节,人口复杂,一时根本说不完,所以接下来的几日,霍凛几乎日日都往甄府跑,一待就是一整天。

为了避免生出误会,云舒每次还拉来六娘作陪,反正这些事多听听,对六娘也没坏处。

第四日的申时,霍凛忙完后,风尘仆仆赶回驿站,院中已飘来饭菜香气。

霍烬霍垚等人见他回来,立时围上来打趣:“你还知道回来啊,我看你魂儿都快落在甄府了!心急娶媳妇也得悠着点,莫要坏了六娘子的名声。”

“误会误会!”霍凛连连摆手,“不是六娘,这几日都是七娘子找我有事,当然六娘也在,我不曾和七娘子独处。”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连正在看文书的霍骁都手一顿,余光不着痕迹地扫了过来。

“七娘子?”公孙明摸着下巴打量他,“你们聊什么能聊大半日?”

霍凛挠着头憨笑:“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就是向我打听些事儿,她好生客气,我也不好拒绝。就照实说了。”

霍骁冷笑一声:“她向你打听什么?不是你要求她帮忙,怎么反过来成她找你了?”

“哎呀都找都找,七娘子说看到了我对六娘的诚心,愿意帮我在甄老爷子面前美言几句。”霍凛倒没察觉主公的异样,眉飞色舞道:“作为回报,七娘子也让我帮她一些事,那投桃报李嘛,而且不是什么坏事,我就答应了。”

霍骁眯起眼,周身气压骤降:“帮她什么?霍凛,你现在这胳膊肘可有点危险,别忘了你是谁的人!”

霍凛忙不迭解释:“就是打听一些幽州的琐粹家常,些许小事,末将想着为这些打扰主公,就没细禀。”

霍骁冷着脸,“幽州的琐事?她打听这些做什么?”

公孙明见状,哭笑不得地拱手:“主公,七娘子与您婚期将近,日后要入主幽州霍府,自然要提前了解些底细。”

这话一出,某人紧绷的下颌线悄悄松了几分。

“她想知道这些,为何不直接来问我?”

话一出口,霍骁便后悔了,强装镇定地端起茶盏,却烫得指尖一颤。

霍凛挠挠头,露出憨憨笑容:“主公整日忙于军务,且如此端肃,七娘子哪敢拿这些家长里短扰您?”

男人喉间发出一声闷哼,状似随意地摩挲着杯沿:“她都问了什么?”

霍凛掰着指头数:“问了太夫人和老家主及两位夫人的性情喜好、彼此间的亲疏关系,以及家中的公子女郎,再有就是幽州的气候风土、节庆习俗等……”

男人听着霍凛细数,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公孙明见状,连忙追问:“那主公呢?七娘子没问些关于主公的事?”

“当然问了!”霍凛一拍大腿。

“都问什么了?”军师循循善诱。

霍凛挠着头回忆:“问主公的喜好忌讳,爱吃什么、爱喝什么,穿衣偏好,还有……脾气秉性。”

“你都怎么说的?”霍骁突然开口,目光灼灼。

霍凛一脸茫然:“照实说的呀。”

旁边的霍烬霍垚憋笑憋得肩膀直抖,他却浑然不觉,“怎么了?”

公孙明无奈扶额:“你,你是如何介绍主公的脾气?”

霍凛这才如梦初醒——若真把主公阴晴不定、桀骜易怒的性子如实相告,可不就像在骂人!

他结结巴巴道:“这……这这个我没细说,七娘子说,不用我多说,单看这几日相处,她也能猜出主公是什么脾气。”

虽然说他当时也听出这不是什么好话。

“猜出我什么脾气?”男人冷笑一声,指尖无意识敲着桌案,“她倒是挺有本事啊。”

公孙明打圆场道:“七娘子如此费心,也看得出其对这桩亲事的在意看重;一柔弱女子离家远嫁,主公也该多多体恤才是。”

霍骁:“……我聘礼都摆在那了,还要我怎么体恤?”

霍凛:“军师你就别为难主公了,有些事啊,主公做可能还不如不做。”

就主公那张嘴,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真的有可能会坏事。

霍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