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核心室彻底沉入一片死寂。唯有那颗悬浮的“情感核心”表面,还残留着极其微弱、如同濒死萤火般的脉动红光,每一次闪烁都仿佛耗尽最后的力气。凌暹将完整的《艾略特·莫里亚的玩偶师日记》轻轻摊开在冰冷的主控制台上。泛黄脆弱的纸页在不知何处吹来的微弱气流中簌簌颤抖,如同风中枯叶。最后几页的字迹被泪水、血污和时间侵蚀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支离破碎的词句:“……哭声……它们在哭……我……听到了……”

“这里……还有东西。”陆烬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重的寂静。他单膝跪在核心装置下方冰冷的地面上,指腹正摩挲着一块嵌在金属地板上的方形金属板——那板子边缘有着一道极其细微、却与周围饱经岁月侵蚀的锈迹格格不入的缝隙,显然是后期被人为嵌入。

凌暹立刻蹲下身,凑近细看。只见那块暗沉的金属板中央,极其精巧地蚀刻着一个微缩的、线条简洁的猫头图案——与他吞下后开启这场噩梦之旅的“猫头糖果”包装纸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一种源自血脉的悸动瞬间攫住了凌暹。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食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按压在那个微小的猫头图案上。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咬合声响起!

那块金属板如同被唤醒的古老机关,缓缓地、无声地向上翻起,露出了下方隐藏的空间——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巴掌大小、造型极其复古精密的全息投影装置。装置的球形镜头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埃,显然已沉寂了漫长岁月。

陆烬毫不犹豫地用还算干净的袖口内衬,小心翼翼地拂去镜头上的积尘。

“嗡……”

一声微弱的电流嗡鸣。投影口瞬间亮起,一道纯净、凝练的蓝白色光束激射而出,精准地投射在对面的金属墙壁上,展开一片清晰、稳定、仿佛凝固了时光的光影画卷。

画面亮起。

一间被午后阳光温柔拥抱的朴素工作室。木地板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金色尘埃。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人类少年坐在一台老式缝纫机前,侧脸线条干净柔和,鼻尖沁着细小的汗珠。他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缝制着手中一只未完成的猫脸布偶。针脚有些歪扭,动作也略显笨拙,但那份专注与认真,却如同阳光般纯粹。

“这是……艾略特?”凌暹的呼吸微微一滞。画面中的少年眉眼清秀,眼神清澈,嘴角噙着一抹发自内心的、带着暖意的浅笑,与后来那个被猫脸覆盖、血泪纵横、充满疯狂与绝望的玩偶师,判若两人。

少年终于缝完最后一针,小心地剪断线头。他举起那只神态略显憨厚的三花猫布偶,对着从窗户斜射而入的金色阳光,细细端详。阳光穿透布偶稀疏的绒毛,勾勒出温暖的光晕。少年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更明亮的笑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侧后方,用轻快的声音说道:“婆婆,您看!像不像巷口总来蹭饭的那只小三花?昨天它又来偷您留给它的猫粮了,那对绿眼睛,在暗处亮得像两颗小宝石呢!”

工作室里空无一人,只有阳光和尘埃在无声地舞蹈。但少年脸上的神情却无比自然、温柔,仿佛真的有一位慈祥的老人,正坐在那张空着的藤椅上,含笑看着他。

他将布偶轻轻放在旁边一个简易的木架上。架子上已经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只形态各异、憨态可掬的猫脸玩偶。每一只的胸前,都用不同颜色的线绣着一个花体字母:A、B、C……它们沐浴在阳光里,像一群安静的小精灵。

“等再攒些钱,就把它们都送去阳光福利院。”少年拿起新的布料,一边仔细地比划裁剪,一边继续对着空椅子说话,语气充满了憧憬,“就像您说的,孤单的孩子抱着它们睡觉,梦里就不会那么冷了……就像……您当年捡到我的时候……”

画面猛地剧烈晃动、旋转!如同被人粗暴地打翻在地!再次稳定时,工作室已沦为一片狼藉!阳光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室内昏暗如同黄昏。木架倾倒在地,精心缝制的玩偶被扯烂、踩踏,棉絮和布料碎片散落一地!少年蜷缩在房间最阴暗的墙角,脸上布满泪痕和青紫的淤伤,嘴角破裂,渗出的鲜血已经半干。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梳着油亮背头的男人,如同降临的阴影般矗立在他面前。男人手中,正捏着那只绣着“M”的暹罗猫玩偶——那曾是他送给对方的生日礼物。男人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厌恶和冰冷,如同在看一件肮脏的垃圾。

“阿明……哥……”少年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难以置信的绝望,“你……为什么要告诉院长?为什么要……污蔑我?我只是……只是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我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我只是……想帮帮那些没人要的小猫……”

“能听懂猫说话?”西装男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他低头,目光如同淬毒的针,刺在手中那只精致的暹罗猫玩偶上,“听听!听听这怪物在说什么疯话!” 他猛地将玩偶狠狠摔在地上!坚硬的皮鞋底随即抬起,带着践踏蝼蚁般的轻蔑,狠狠地、反复地碾踩在那只象征着信任与友情的“M”字玩偶身上!布料撕裂,棉絮爆开!“怪物!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和这些你整天当宝贝的、肮脏下贱的野猫一样!令人作呕!”

男人摔门而去,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工作室里回荡。

少年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他才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一点点挪到那片狼藉的中心。他颤抖着,从冰冷的、沾满灰尘的地板上,捡起那只被彻底碾碎、只剩下几片破布和扭曲框架的“M”字玩偶残骸。

昏暗的光线下,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清澈温柔的眼眸深处,某种属于人性的、温暖的光亮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万年冻土的死寂。他死死攥着那团破布,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鲜血,混合着玩偶的棉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挤出,带着刻骨的寒意:

“原来……真心……真的会被……碾成齑粉……” “既然……血肉之躯……注定背叛……” “那我就……亲手造出……” “永不背叛的……家人……”

画面开始剧烈闪烁、跳跃,如同破碎的记忆碎片强行拼接:

少年(已长出猫耳)在昏暗的地下实验室里,颤抖着将一管散发着诡异荧光的药剂注入自己的静脉…… 他将一只冻僵的流浪猫尸体抱回工作室,用颤抖的手测量、描摹,然后用最柔软的绒布和填充棉,一针一线缝制出一只栩栩如生、却毫无生气的复制品…… 深夜,他抱着最初完成的“原型”玩偶,脸深深埋在那冰冷的、带着化学气味的绒毛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只有你……只有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

最后,画面定格在工厂最高的金属平台上。猫脸的艾略特·莫里亚背对着镜头,佝偻着身体,俯瞰着下方如同巨大怪物的血管般轰鸣运转的流水线。他的背影在巨大的钢铁结构中显得无比渺小、孤寂。风穿过冰冷的管道,送来他疲惫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声音,空洞地回荡:

“我好像……变成了……自己曾经……最憎恶的模样……” “它们……也开始恨我了……” “那眼神……和当年……那些抛弃、践踏它们的人……一模一样……”

全息投影的光芒如同燃尽的蜡烛般,倏然熄灭。墙壁上只留下一片淡淡的、正在迅速消散的蓝白色光晕。核心室里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唯有那“情感核心”最后残存的、微弱到几近于无的搏动声,如同在为这段被彻底辜负、被疯狂吞噬、最终走向自我毁灭的人生,敲响无声的丧钟。

“他……也曾是……那样温柔的人……”凌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头哽咽。他眼前闪过自己化形后,在冰冷巷弄里挣扎求生时,那位拾荒老婆婆递来的半杯温热牛奶;杂货店老板娘偷偷塞进他破旧帆布袋里的、带着体温的松软面包……原来玩偶师也曾拥有过这样微小的、却足以照亮寒夜的善意。只是那点微光,被最信任之人亲手捻灭,连灰烬都未曾留下。

陆烬沉默着,没有回应。他只是缓缓伸出手,宽厚的手掌轻轻按在冰冷的核心装置外壳上。那刺骨的寒意顺着掌心传来,瞬间勾起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同样冰冷的瞬间——退役那天,训练馆冰冷的灯光下,那个曾被他视为父亲般的教练,面无表情地将他沾满汗水和荣耀的格斗手套扔进肮脏的垃圾桶,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这条废腿,以后就是你的累赘,也是所有人的累赘。” 那种被最亲近、最敬重之人从背后捅刀、彻底否定的滋味,如同跗骨之蛆,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其刻骨的冰冷与痛楚。

“所以……他才在日记里写,‘真正的羁绊不会生锈’……” 陆烬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后的苍凉,“他耗尽心血,造出了不会生锈的钢铁玩偶,缝上了不会褪色的绒布皮肤……却忘了……真正的羁绊,是两颗心之间……需要信任去润滑,去维护的铁索。再坚韧的铁索,若被猜忌和背叛的锈蚀啃噬……终究会崩断。就像人心……冷了……就再也捂不热了。”

凌暹颤抖着翻开日记的最后几页。在刚才投影残留的光线下,那些曾被泪水、血污和岁月模糊的字迹,此刻竟奇迹般地清晰起来:

“实验日志第103次……失败。 它们……开始攻击我了。用我赋予它们的爪牙……撕扯我赐予它们的躯体…… 原来……强行缝合的羁绊……终究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 原型告诉我……它感觉到……工厂外面……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它…… 那眼神……很温柔……很熟悉……像……像婆婆当年……看着巷口流浪猫的眼神…… 如果……如果有一天……那个人真的来了…… 请替我……告诉它…… 对不起…… 我把家……变成了……囚禁所有人的……牢笼……”

“原型感觉到的……那双眼睛……”凌暹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难道……是我?” 废料堆中,那只雪白玩偶最后望向他时,那双绣线构成的弯月眼中流露出的、纯净如初雪般的温柔与确认,瞬间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那颗几乎沉寂的“情感核心”表面,突然荡漾起一圈柔和、纯净的白色光晕。光晕中心,一行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带着艾略特独特笔迹的文字缓缓浮现:

“钥匙……在最古老的地方…… 那里……有我……最后的……愧疚……”

“最古老的地方……”陆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控制室深处那片被巨大设备阴影笼罩的角落。那里,一扇极其低矮、几乎与墙壁锈迹融为一体的、毫不起眼的厚重铁门,如同尘封的记忆之门,悄然显露。

凌暹小心翼翼地将日记收好,贴身存放。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悲悯、理解、愤怒与释然的复杂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在他胸腔中激荡。他原以为玩偶师艾略特·莫里亚只是一个被疯狂吞噬的、可悲又可恨的反派符号。此刻,他才真正触摸到那疯狂表象之下,一个曾经鲜活、善良、却被命运反复蹂躏、最终在绝望与偏执中彻底迷失的灵魂。他像一个在暴风雪中拼命想找到回家之路的孩子,却用错了地图,最终跌入了自己亲手挖掘的深渊。

“走吧。”凌暹站起身,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沉淀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光芒,“无论他最后的愧疚是什么……我们都该……去面对。”

陆烬沉默地点点头,率先走向那扇沉重的铁门。门把手覆盖着厚厚的、冰冷的铁锈,转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吱呀——”声,如同在强行撬开一段被痛苦和悔恨尘封了无数岁月的往事。

门后,是一条更加狭窄、低矮、仅容一人通行的幽暗通道。通道两侧冰冷的金属墙壁上,稀疏地挂着几张早已泛黄、卷边、被湿气侵蚀得模糊不清的照片。

照片上,大多是同一个清秀少年和一位头发花白、笑容慈祥的老婆婆的合影。他们或在简陋的小院里晒太阳,或在摆满旧书的桌旁吃饭,或在飘雪的巷口一起喂养几只围着他们打转的流浪猫……照片的边角,用褪色的笔迹写着“和婆婆”、“巷口的小花”、“冬日暖阳”等字样。

通道的尽头,最后一张照片被单独装在一个小小的、同样锈迹斑斑的金属相框里。

照片上,少年笑得格外灿烂,几乎露出了所有的牙齿。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深棕色、有着海豹重点色和湛蓝眼眸的暹罗猫。那只猫的毛色在阳光下如同上等的绸缎,它微微仰着头,那双独特的、如同融化的蜜蜡般的琥珀色竖瞳,正安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凝视着镜头。

凌暹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住,猛地僵在了原地。

他死死地盯着照片里那只暹罗猫的眼睛。

那双眼睛……那眼神……那毛色的分布……甚至那微微歪头的姿态……

竟与他化形前的模样……一模一样!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他猛地想起老婆婆去世的那个冰冷清晨,自己蜷缩在她早已失去温度的手边,意识模糊之际,恍惚听到一个遥远而悲伤的声音在门外低语:“这只暹罗……真像阿遥以前养的那只‘小琥珀’啊……可惜……阿遥也走了……”

原来……那个在门外低语的身影……那个被称作“阿遥”的少年……就是玩偶师艾略特!

原来……命运的丝线……早在那个寒冷的清晨……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经悄然缠绕……

就在这时——

“嚓……嚓嚓……”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抓挠声,如同用指甲在金属上刮擦,断断续续地从通道尽头、那扇紧闭的、更小的铁门后传来。

凌暹和陆烬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言语,默契地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陆烬手中的合金折刀在幽暗中闪过一丝寒芒,凌暹则微微弓起背,琥珀色的竖瞳在阴影中危险地收缩。

他们都知道。

这扇门后等待他们的,或许并非凶险的怪物,而是这座工厂……这座由背叛起始、以疯狂构筑、最终被悔恨终结的活体地狱……最深处、最悲伤、也最沉重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