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麻雀轻盈地落在通道尽头的门槛上,歪着小脑袋,用喙梳理着翅膀上的羽毛,灵性的目光仿佛在无声地催促他们踏入前方未知的石室。

门后,是一间圆形的石室。墙壁由整块整块的灰黑色岩石垒砌而成,触手冰凉坚硬。令人心悸的是,这些岩石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爪痕,层层叠叠,如同被无数只绝望的猫经年累月地抓挠过,刻满了无声的痛苦与挣扎。石室中央,一座同样由岩石雕琢而成的石台上,跪伏着一个庞然大物——一个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大的猫形玩偶。

它,就是这座工厂灵魂深处,那“最古老的猫玩偶”。

玩偶的身躯由厚重的粗布缝制,经年累月,原本的颜色早已褪尽,只余下枯槁般的黄黑,边缘磨损得极其严重,露出了内里粗糙纠结的麻线填充物。它的脸庞并非寻常猫的柔和轮廓,而是更接近虎的威严与野性,只是用黑色布料缝制的象征性条纹,也已褪色剥落,显得模糊不清。最摄人心魄的是它那双玻璃眼珠——浑浊的乳白色,仿佛蒙着经年不散的浓雾,完全遮蔽了内里的神采。此刻,它正以一种极其哀恸的姿态,用粗布缝制的双臂,紧紧拥抱着一个破损不堪的人类玩偶——西装革履,正是日记中记载的那个背叛者的形象。那人偶的头颅歪斜着,一条手臂不自然地垂落,仿佛刚遭受过残酷的对待。

“为什么……”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生锈铁门艰难开合的声音,从最古老玩偶的喉部深处挤了出来。它没有抬头,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每重复一次,它怀中紧抱的人类玩偶就随之剧烈地颤抖一下,仿佛正承受着源自玩偶本身的、无形的巨大痛苦。

凌暹与陆烬停在石室入口,没有贸然踏入。这只庞然玩偶身上并未散发出之前遭遇的“母亲”或原型那种狂暴的攻击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深不见底的悲伤。那悲伤如同冰冷的古井,散发着足以吞噬一切情绪的沉重引力。

“它在质问谁?”陆烬压低声音,手中的铁棍握得更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石室的轻微震动,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正透过岩石的缝隙,在幽暗中死死地盯着他们。

凌暹没有立刻回答。他闭着眼,指尖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从旧毛衣中浮现出的温暖合影。占卜师的本能在血液中低语:眼前这庞然大物并非敌人,它只是一个被永恒的、无法释怀的瞬间所囚禁的魂灵——如同工厂走廊里那些不断徘徊、哭喊着“不要抛弃我”的弱小玩偶一样,只是它的囚笼更深,痛苦更沉。

“它在质问自己。”凌暹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清晰地映照出石台上那巨大而悲伤的身影,“同时,它也在质问那个……它怀中紧抱的背叛者。”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石室。每一步都刻意避开地面上那些狰狞的爪痕,仿佛不忍再增添一丝一毫的痛苦印记。最古老的玩偶似乎感知到了他的靠近,那重复的质问戛然而止。它缓缓地、极其吃力地抬起头,浑浊的乳白色眼珠艰难地转动,最终定格在凌暹身上。

“家人……”它突然吐出一个异常清晰的词,声音里充满了困惑与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你身上……有家人的味道……是暖的……”

凌暹停下脚步,距离石台仅几步之遥。他从背包里取出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蓝色旧毛衣,郑重地双手捧到胸前,仿佛托举着一段凝固的时光:“你认得它吗?”

最古老玩偶巨大的身躯猛然一震!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啪嗒”,它怀中紧抱的人类玩偶失力地滚落在地。它僵硬地抬起一只粗布缝制的、磨损严重的爪子,颤巍巍地伸向那件毛衣,仿佛想要触碰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爪子最终停在了半空,不敢落下。与此同时,那浑浊乳白的玻璃眼珠深处,浓雾般的遮蔽竟开始缓缓消散,露出了底下暗红色的、如同人类极度悲伤时充血的眼白——那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凝结了无数血泪的悲恸。

“婆婆的……毛衣……”它的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确认,“阿遥……阿遥小时候……穿过的……”

仿佛被这声呼唤唤醒,石室的岩壁骤然亮起!无数模糊却生动的光影碎片如同涟漪般在石壁上荡漾开来:昏黄的灯光下,老婆婆戴着老花镜,手指灵巧地缝补着这件灰蓝色的毛衣,年幼的玩偶师阿遥依偎在她腿边,入迷地看着线头在布料间穿梭;老人去世后,空寂的房间里,少年阿遥将毛衣珍重地放入木箱,伏在箱盖上,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泪水浸湿了箱盖;而当这最古老的猫玩偶被赋予生命之初,第一个被放到它粗布怀抱里的,正是这件还残留着婆婆和阿遥气息的毛衣……正因如此,它才能在灵魂深处,烙印下这熟悉而温暖的气息。

“他们说……家人是不会背叛的。”最古老的玩偶低下头,目光落在滚落在地、姿态狼狈的人类玩偶身上,声音里充满了不解与撕裂般的痛苦,“可他为什么要骗阿遥?为什么要把他赶出……那个阿遥唯一叫过‘家’的地方?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踩碎那只绣着‘M’字、阿遥想送给婆婆的玩偶?”

它的声音如同被飓风卷起,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尖锐。整个石室随之剧烈震颤,岩石的缝隙中竟渗出暗红色的粘稠液体,蜿蜒而下,如同整座石室在泣血!那些隐藏在岩缝后的无形眼睛瞬间变得猩红刺目,无数双由破旧布料和麻线缝合而成的、扭曲的手臂猛地从墙壁中伸出,带着冰冷的恶意,疯狂地抓向凌暹和陆烬!

“冷静!”凌暹迎着那些可怖的手臂,不退反进,声音带着穿透混乱的力量。他毫不犹豫地将那件承载着所有温暖的旧毛衣,轻轻放在最古老玩偶面前冰冷的石台上:“他后悔了!那个人!他后来后悔了!”

他迅速翻开玩偶师那本饱经沧桑的日记本,手指精准地点在其中一页被泪水模糊的字迹上:“看这里!他写着:‘若能重来,宁愿此生从未遇见他。’这不是刻骨的仇恨,是痛彻心扉的悔恨!他悔恨自己因为那份被背叛的痛苦,扭曲、迷失,最终变成了连你——婆婆的化身——都认不出的、充满怨恨的模样!他一直都记得婆婆的话,记得那份温柔……他只是……在痛苦里迷路了!”

最古老的玩偶巨大的头颅低垂下来,浑浊的视线死死地锁在日记本上那潦草却饱含血泪的字迹。它的目光在日记与石台上那件灰蓝色的毛衣之间反复流连。终于,那暗红色的、如同充血般的眼白中,缓缓淌下粘稠的红色液体。那液体并非鲜血,却比鲜血更沉重,顺着它粗粝布面的脸颊纹路滑落,滴在冰冷的石台上,晕开暗色的痕迹——那是积压了漫长岁月的、布偶的“血泪”。

“迷路了……”它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里的激动和尖锐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边的疲惫与茫然,“就像……就像巷子里那些……淋着雨、瑟瑟发抖、再也找不到回家路的小猫……”

凌暹用力点头,目光充满了理解与悲悯:“他创造你们,最初的愿望,绝不是要把你们变成复仇的武器或冰冷的工具。他是想让你们陪伴他,填补那份失去婆婆后的巨大空洞,就像婆婆曾经用温暖陪伴他一样。只是……痛苦太深,太沉重,他迷失其中,彻底忘记了这份最纯真的初衷。”

凌暹蹲下身,避开那些仍在微微抽搐的布手,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那个代表背叛者的人偶。他仔细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将人偶歪斜的头颅扶正,将那不自然垂落的手臂轻轻摆回身侧:“而你,一直这样紧紧地抱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并非是因为无法消解的恨意,而是……在等待一个迟来的答案,对吗?等待他亲口告诉你,为什么?”

最古老的玩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石室的震动停止了,墙壁上伸出的布手僵在半空,渗出的红色液体也仿佛凝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陆烬几乎以为它不会再回应,这沉重的石室将永远冻结于此刻。

就在陆烬几乎要放弃时,那巨大的、布满爪痕和泪痕的头颅,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它那两只粗布缝制的、象征着力量的“虎耳”,无力地、彻底地耷拉下来,像两只被冰冷的暴雨彻底浇透、再也无力竖起的小猫耳朵。

“阿遥……缝我的时候……说,”它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感,“我是婆婆的化身……要我……替婆婆……看好他……守护他……可我没看好……没守住……”

随着这声迟来的、积压了无数岁月的自责倾诉而出,石壁上渗出的暗红液体不再流淌,凝固成一道道悲伤的印记。剧烈的震动彻底平息。那些从墙壁中伸出的、扭曲的布手,如同失去了支撑的力量,缓缓地、无力地缩回了岩缝深处。墙壁上那些猩红的眼睛,光芒迅速黯淡,最终彻底熄灭,仿佛从未存在过。石室恢复了死寂,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悲伤引力,却悄然消散了许多。

最古老的玩偶抬起头,那双曾浑浊乳白的眼珠,此刻虽然依旧黯淡,却奇异地透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甚至……一丝久违的温和。

“日记的最后几页……”它用极其疲惫的声音说,“被他……藏在枕头的夹层里……他不敢放在外面……怕被那些……被他的怨恨和痛苦所扭曲、所驱使的玩偶们……发现并撕碎……他说……那是他……写给婆婆的……忏悔……”

它巨大的、磨损严重的布爪子,轻轻碰了碰地上那个已被凌暹摆正的人类玩偶。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嚓”,玩偶的背部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小心藏匿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几页泛黄纸片——正是那本日记缺失的、承载着最终秘密与救赎的最后部分。凌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纸页取出,拼合在日记本的最后。上面的字迹比前面的更加潦草、虚弱,仿佛用尽最后力气书写,但核心的内容却清晰得如同烙印:

“原来……我一直在模仿那个最痛恨的人。我用谎言、用恐惧、用‘永远在一起’的诅咒来捆绑所谓的‘家人’,以为这样就能留住温暖。却不知,这只会让他们变得和我一样扭曲、一样痛苦……婆婆,对不起……我把您用一生教会我的……那份最珍贵的温柔……彻底……弄丢了……”

最古老的玩偶凝视着纸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字迹,庞大沉重的身躯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暖流拂过。它发出一声悠长、深沉、仿佛卸下了背负千年的枷锁般的叹息。随着这声叹息,它粗布缝制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边缘如同融化的冰雪般,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金色光点。光点轻盈地升腾,如同夏夜的萤火,无声地融入石室微凉的空气中。

“谢谢你……把他……找回来……”它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几不可闻,目光最后一次,温柔地、眷恋地落在那件灰蓝色的旧毛衣上,最终彻底消散在空气里,“告诉阿遥……婆婆在天上……一直看着他呢……早就不怪他了……”

当最后一点光芒消散,石室彻底恢复了寂静与清冷。墙壁上那些狰狞的爪痕仿佛失去了怨念的支撑,变得黯淡无光,如同被岁月风化的普通刻痕。渗出的红色印记也消失无踪。只有石台上那件灰蓝色的旧毛衣,以及凌暹手中那本终于变得完整的日记,静静地诉说着刚才那场撼动灵魂的觉醒与解脱并非虚幻。

陆烬走到凌暹身边,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手中那本承载了太多痛苦与最终救赎的日记,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你似乎……总能理解这些。无论是猫的心思,还是这些……被执念困住的玩偶。”

凌暹轻轻合上日记,将毛衣仔细叠好,重新放入背包深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他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石室里显得格外清亮:“因为本质上,我们都一样。”

一样害怕被抛弃的冰冷,一样在无边的黑暗里渴求过一丝温暖的烛火,一样……会将生命里那一点点微小的善意,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底,记很久、很久。

就在这时,石室中央那座空置的石台,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轻响。石台表面如同花瓣般缓缓裂开,露出了藏在核心的东西——一把造型古朴、布满铜绿锈迹的长柄钥匙。钥匙柄上,两个清晰的中文字被精心刻出:“回家”。旁边,还刻着一个小小的、线条简洁却生动的猫头图案。

“看来,这就是原型所说的……能解开工厂最终核心的‘钥匙’。”陆烬走上前,拿起钥匙。冰凉的铜锈蹭在指尖,带着一种穿越漫长岁月的陈旧温度,却奇异地不再冰冷。

凌暹的目光落在钥匙上那小小的猫头图案和“回家”二字上,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工厂外那片被高墙阻隔、却依然灿烂的阳光。或许,“回家”二字所代表的,从来就不是某个物理意义上的居所,而是找回那些在迷失中被遗忘、被深埋、却从未真正熄灭的温柔与安宁。

他们该前往核心室了。是时候让这座被痛苦与执念囚禁了太久的工厂,连同它那位在黑暗中迷失又最终寻回一丝光的主人,一同获得永恒的、平静的沉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