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旋转木马的音乐骤然卡壳,断断续续的旋律如同坏掉的八音盒,在死寂的空气中撕扯。凌暹与陆烬目光交汇,无需言语,同时投向女孩玩偶消失的方向——一条彩灯蜿蜒缠绕的小径尽头,一座尖顶建筑在迷离光晕中若隐若现。“镜屋”二字,在闪烁的霓虹下诡异地明灭。

“她在里面。”凌暹的指腹死死抵着那枚刻有“7”的铜币,金属冰冷的触感下,一股细微的、如同心跳般的震动传来,与这诡异空间共鸣。

镜屋的大门,由无数破碎镜片镶嵌而成,光怪陆离。一张泛黄的海报贴在门上,画中的洛丽塔女孩在镜阵里奔跑,裙摆的蝴蝶结被万镜折射,每一个虚影的眼眶里,都嵌着一枚冰冷的铜币,空洞地凝视着来人。

陆烬推开镜门。一股混杂着玻璃清洁剂的刺鼻气味和尘封腐朽的寒意扑面而来。门内,是远比想象更空旷、更令人窒息的空间。顶天立地的镜面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镜面上凝结着一层薄霜般的雾气,映照出的影像扭曲、拉长、变形,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在氤氲中彻底溶解。

“别碰任何东西。”陆烬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镜框边缘那些扭曲的铜质符文,与工厂核心室里那些禁忌的纹路如出一辙,“这地方…邪门得很。”

凌暹刚颔首,身后便响起了细碎、粘腻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

镜中的“自己”,正对着他咧开一个极度诡异的笑容。现实中他紧绷着脸,镜中人却嘴角夸张地上扬,眼底翻滚着不属于凌暹的、纯粹的疯狂。

“它们在…学习我们。”凌暹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试探着抬起左手,镜中的倒影却迟缓而精准地抬起了右手,关节僵硬,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

陆烬的处境更为凶险。他的倒影手中,赫然握着那副染血的格斗手套——他职业生涯终结的耻辱象征,被强制退役时收缴的遗物。镜中的“陆烬”缓缓将手套戴上,皮革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指关节活动时响起“咔咔”的脆响。那双眼睛,淬了毒般冰冷,直勾勾地锁定现实中的本体。

“专门挑痛处下手。”陆烬的指关节因用力握住铁棍而泛出青白,“它在笑你什么?”

凌暹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镜中那张扭曲的脸。倒影突然开口,声音是凌暹的,却像砂纸摩擦般尖锐刺耳:“化了形就真当自己是人了?离了陆烬这条大腿,你连垃圾桶都翻不过野狗!和当年巷子里抢馊水的杂种猫,有区别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凌暹心底最深的裂缝——化形后的格格不入、对陆烬近乎病态的依赖、深埋骨髓的、被再度遗弃的恐惧……所有被强行压抑的软弱,被镜中恶魔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闭嘴!”凌暹的怒吼带着兽性的嘶哑,拳头裹挟着愤怒狠狠砸向镜面!拳头触及镜面的刹那,一股强大的、冰冷的吸力骤然爆发,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拖拽进去。镜中倒影张开双臂,发出刺耳癫狂的大笑,仿佛在欢迎他坠入永恒的镜像地狱。

“别上当!”陆烬的低吼如同炸雷,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凌暹拽回。几乎同时,他手中的铁棍化作一道乌光,裹挟着破风之声,狠狠砸在那面作祟的镜子上!

“哗啦——!”

镜面应声爆裂,无数碎片如冰晶般四溅。凌暹脑中那尖锐的嘲笑声戛然而止,却听到身旁陆烬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凌暹急转头,只见陆烬正与自己的倒影陷入凶险的近身缠斗!镜中的“陆烬”速度快得惊人,那双染血的格斗手套每一次挥击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角度刁钻,招招直取要害。现实中的陆烬左支右绌,手臂上赫然多了一道深长的伤口,温热的鲜血滴落在地,在冰冷的镜面上晕开刺目的红——竟与倒影手套上渗出的暗红液体,色泽一模一样!

“它在说什么?!”凌暹急声喝问,他看见陆烬的嘴唇在翕动,无声地对抗着什么。

“它说…”陆烬艰难地格开一记直奔太阳穴的勾拳,额角冷汗涔涔而下,“说我护不住任何人…队友因我断送前程,教练因我声名扫地…现在,连只猫都护不住……”

倒影的声音不再是单一的音调,而是无数尖锐的指责声层层叠叠,如同魔音贯耳,疯狂冲击着陆烬的意志。他的动作明显迟滞,眼神中的坚定被迷茫和痛苦侵蚀,仿佛那些诛心之语正化为毒液,瓦解他的信念。

“那是假的!”凌暹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女孩玩偶的警示,“镜子只放大痛苦!不是你没护住我,是你一直都在护着我!”

他猛地俯身,捡起一块锋利的镜片断刃,用尽全力朝着陆烬倒影的脸颊掷去!

“嗤啦!”

碎片精准地划过倒影的脸颊,留下一道清晰的裂痕。而现实中的陆烬,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边缘,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收拢、愈合了一丝!

“共生!它们与我们共生!”凌暹瞬间洞悉了这镜屋的恶毒规则,“攻击倒影的弱点,就是攻击它们自身!”

这声呼喊如同惊雷,劈开了陆烬眼前的迷雾。退役那天,队友偷偷塞进他口袋的纸条仿佛在掌心发烫:“你不是失败品,是我们的骄傲。”一股沉寂已久的力量从心底爆发。他眼中迷茫尽褪,爆发出慑人的精光!在倒影再次扑来的瞬间,陆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极限角度拧身闪避,手中的铁棍不再是防御的屏障,而是化作了复仇的雷霆,带着他全部的意志和力量,精准无比地直捣倒影的胸膛——那里,正是他自己心脏的位置,是他“保护”执念的根源!

“我要保护谁,轮不到你这幻影来审判!”陆烬的咆哮在密闭的镜屋中轰然炸响,如同困兽最后的、也是最强的怒吼!

铁棍狠狠砸中倒影心脏的瞬间!

嗡——!

整座镜屋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强光!所有的镜面同时剧烈震颤,无数倒影在光芒中扭曲、变形,发出凄厉到非人的尖啸,最终“砰”然碎裂,化作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般的幽蓝光点。

光芒中,碎裂的镜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在空中飞舞、重组,拼凑出一幅幅流动的画面:

二十年前,愚者乐园。旋转木马流光溢彩。一个穿着精致洛丽塔裙的小女孩,七七,坐在白色的木马上,小手紧紧攥着七枚闪亮的铜币,虔诚地对着许愿池的方向。台下,年轻的母亲笑容温暖如春阳:“七七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哦。”

画面切换。惨白的病房。小女孩躺在病床上,头发稀疏脱落,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手中那七枚铜币依旧紧握。她看着床边强忍泪水的母亲,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期盼:“妈妈…我不想死…我想变成小猫…那样…就能一直…一直陪着你了…”

最后的画面,被烈焰与浓烟吞噬。病房陷入火海!小小的七七用尽最后力气,将铜币塞进一个破旧的猫形玩偶怀里,奋力将玩偶推向敞开的窗外。玩偶跌落在下方游乐园的镜屋顶上,七枚铜币滚落出来,散向乐园幽暗的角落。而小女孩的身影,瞬间被翻滚的黑烟无情吞没……

“七七…”凌暹望着画面中女孩最后那双映着火光、充满不舍与祈愿的眼睛,喉咙像被什么堵住,眼眶阵阵发热。她的愿望如此简单纯粹,只是想换一种方式陪伴所爱,却被这诅咒之地扭曲成了吞噬生命的怨念。

镜屋的墙壁开始变得虚幻、透明,显露出后方一条幽深的通道。通道的尽头,一张破旧的木桌上,静静地躺着一枚刻着“3”的铜币,旁边还有半张边缘焦黑的游乐园门票——与凌暹贴身收藏的那半张,图案纹理严丝合缝。

陆烬上前,拾起铜币和门票。两张半票拼合,一张完整的旧门票出现在手中。那匹白色的木马图案,空洞的眼眶处,竟镶嵌着两颗亮晶晶的、如同活过来般的圆点。

“还剩四枚。”陆烬的目光投向通道深处,之前的迷茫痛苦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但我们知道该往哪里走了。”

凌暹点头,将刻着“7”和“3”的铜币轻轻相触。

叮——

一声清越悠扬的轻响。两枚铜币接触的表面,浮现出微光流转的旋转木马虚影,缓缓转动。

镜屋内最后的光源彻底熄灭,唯有通道尽头,透出一点温暖而执着的微光。女孩玩偶空灵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解脱,在残留的光点中轻轻回荡: “谢谢…谢谢你们…看到了…我的愿望…”

两人不再回头,并肩踏入通道。身后,无数破碎的镜片化作幽蓝的萤火,无声地盘旋、飞舞,如同一条星尘铺就的归途,短暂地照亮他们前行的背影。凌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铜币,那冰冷的金属此刻似乎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暖意。他忽然明白,这些被诅咒缠绕的硬币,核心包裹着的,不过是最卑微也最炽热的祈愿——就像他曾祈求能永远守在老婆婆的小院,就像陆烬心中那从未熄灭的守护之火。

痛苦或许如影随形,但只要心底那最初的火苗不灭,便不会被镜中的魑魅魍魉,困死在扭曲的幻象里。

通道尽头的光芒越来越盛,隐约有水声潺潺传来,像是许愿池在低语。凌暹与陆烬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多言,握紧手中的铜币与完整的门票,步伐坚定地朝着那光、那水声、那未完成的愿望所指引的方向,大步走去。散落的硬币,女孩的执念,解开这诅咒迷局的钥匙,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