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听风城下,万籁俱寂。

一枚寻常铜钱,安安静静地贴在萧烈眉心。

那枚钱,仿佛镇压着一个正在崩溃的世界。而那个一言定法的青衫身影,却已转身,步履悠然,好似刚才做的,不过是掸了掸衣角的微尘。

成千上万道目光,汇成敬畏的河流,追随着楚辞的背影。

惊恐,骇然,迷茫。

以及,发自魂魄深处的战栗。

今日所见,早已超出了他们对“修士”二字的全部理解。

那不是术法。

更非神通。

而是一种……裁决。

言出,法随。

意至,道崩。

苏清影碎步跟在后面,小手攥得死紧,掌心全是湿滑的汗。她望着楚辞从容的侧脸,心中那座名为“常识”的高楼,早已坍塌,又在废墟上重建了无数次。

公子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人群像被无形之手拨开的潮水,自动分开一条通路。无人敢拦,无人敢言。

就在楚辞将要踏出论道台范围的刹那,一道身影,动了。

是纳兰月。

她站在原地,一张绝美的脸失了所有血色。属于天之骄女的一切骄傲与自信,在方才那场近乎荒谬的“法则审判”下,被碾成齑粉。她曾以为楚辞所依仗的不过是某种诡秘的卜算之术,可眼前这一幕,却是在修改、在定义、在裁决!

自己引以为傲的修为,那身磅礴的灵力,在楚辞那枚凡俗铜钱前,显得何其可笑。

何其无力。

眼看楚辞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街角,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脏。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真理”从指缝中溜走的巨大失落。

错过今日,此生此世,她或许将永远被困在自己认知的囚笼里。

电光火石间,纳兰月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决定。她提起裙摆,不顾一切地快步追了上去。

万金会长亲自安排的茶馆雅间内,檀香袅袅,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楚辞端坐于茶台后,神色自若。苏清影则安静地立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雅致的布置。

门被轻轻推开。

纳兰月走了进来。她身上那股属于天刃宗真传弟子的凌厉气势,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后的茫然与脆弱。

她走到茶台前三步,停下。

在楚辞平静的注视下,这位曾经高傲前来退婚的天之骄女,缓缓地、郑重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

“楚公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却字字清晰,“我想请教,‘道’在何方?”

这一问,代表着一座名为“纳兰月”的旧世界,宣告崩塌。

楚辞并未立刻回答,只是抬了抬手,示意她坐。

“在请教之前,”楚辞的声音温润,却仿佛能看透人心,“你不好奇,我为何要救一个那般羞辱我、构陷我的人么?”

我心想,来了来了,经典环节。自我价值升华时间。不把自己的行为拔高到哲学层面,怎么能叫高人风范?必须让她明白,我不是在报复,我是在‘行道’。格局,得先立起来。

纳兰月果然一怔,抬起头,眼中满是困惑。

是啊。以萧烈那番作为,楚辞就算让他当场形神俱灭,也无人会说半个不字。

“因为……”楚辞的目光像是穿透了雅间的墙壁,落在遥远的时空,“我看到了他的‘苦楚’。”

“苦楚?”纳兰月不解,“他那是咎由自取!”

“是咎由自取,也是天道有疾。”楚辞淡然道,“怨恨是毒,本应随时间消解,或由心志克之。但在他身上,却与天地间的某种‘邪气’生了共鸣,化作了穿肠刮骨的‘损’。这已非他一人之过。是这方天地,病了。”

他顿了顿,拿起一枚温热的茶杯,看着杯中升腾的水汽,也看着自己映在茶水中的影子。

“我的名字,叫楚辞。”

“‘楚’,是清晰,也是苦楚。‘辞’,是言辞,亦为定论。”

“我之存在,便是要看清这世间万物的苦楚,并为这一切,下一份定论之辞。”

呵,这番话,我自己都快信了。不过,这套说辞倒也贴切。穿越而来,身负这“先天易感”,不就是个给世界万物找bug的程序员么?看清bug,给出修复方案。嗯,从今天起,这就是我的道心,我的核心人设。

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蕴含着某种宏大的天命。纳兰月只觉得一股无形的气场扑面而来,让她呼吸都为之一滞。

她第一次明白,原来这个名字,竟是这个意思。

这不只是对她的解释。这是楚辞在为自己,乃至为他所行之道,立下一个坚不可摧的根基。

纳兰月的心神被彻底撼动。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先前想问的那些关于恩怨、关于修为的问题,在“为天地立言”这般宏大的命题前,是何等的渺小。

楚辞没有再看她,转而专注地摆弄起眼前的茶具。取水、温杯、置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很快,一杯清澈的茶汤被推到纳兰月面前。

“尝尝。”

纳兰月下意识端起茶杯,一股清新的茶香钻入鼻腔。她轻抿一口,只觉一股温润的暖流顺喉而下,不霸道,不猛烈,却沁人心脾,让她焦躁不安的心绪都为之平复许多。

“你过往的修行,”楚-辞的声音悠悠响起,“好比用百沸之水,强冲极品仙茶。看似声势浩大,灵气滚滚,实则一冲之下,茶已半死,失其真味,只余苦涩。”

纳兰月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

这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精准地敲在了她的道心之上。

她回想自己疯狂修炼,追求极致的力量,却在楚辞面前屡屡受挫,道心甚至出现裂痕,这不正是“只余苦涩”的真实写照么?

“那……何为‘天道之疾’?”她追问道。这才是她今日前来的根本目的。

楚辞笑了笑。

我寻思着,核心问题来了。直接跟她解释世界法则出了bug,存在逻辑漏洞?她能听懂一个字算我输。还是老办法,用她自己的经验当教材,让她自己悟。启蒙嘛,苏格拉底问答法,专业对口。

他竖起一根手指,反问:“第一个问题。你当初来青云宗退婚,观我为‘废人’,是因我丹田空空,无法聚气,对么?”

纳兰月点头。

楚辞又竖起第二根手指:“那萧烈,身为天刃宗少主,灵力鼎盛,根基雄厚,为何最终却会身形晶化,险些陨落?”

纳兰月瞳孔一缩,无言以对。

楚辞最后竖起了第三根手指,目光变得有些玩味:“你纳兰家族,在北域也算一方豪强,运势不可谓不强盛。为何又会突遭‘剥’卦之厄,大厦将倾?”

三个问题。

如三道惊雷,在纳兰月的识海中轰然炸响。

一个无法聚气的“废人”,却能言出法随。

一个灵力鼎盛的天才,却不堪一击。

一个气运昌盛的家族,却说倒就倒。

她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以灵力强弱、修为高低来衡量一切的价值观,在这一刻被这三个简单却致命的问题,冲击得支离破碎。

“你……你的意思是……”纳兰月的声音干涩,“我们所追求的‘强大’,根本……是错的?”

“不是错,是不够。”楚辞纠正道,“你们只是在规则之内,将力量修炼到了极致。而‘天道之疾’,是规则之外的崩坏。就像一艘船,你把它造得再坚固,也抵挡不住大海本身在漏水。”

大海……在漏水。

这个比喻,让纳兰月瞬间明白了什么。

“强大,与正确,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楚辞为这场启蒙,做下了最后的总结。

他看着纳兰月眼中那剧烈变幻的光芒,知道一颗种子已经种下,于是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天道之疾,各有其症,表现也千奇百怪。像北域这片土地,苦寒肃杀,便多发‘损’、‘剥’这类削减、崩坏之症。”

“而我听万会长闲谈时提及,在遥远的南方,有一片‘无妄之泽’。那里的‘疾’就更为奇特——万物生灵,皆无‘信’。任何契约、誓言、乃至血脉盟约,都会在立下的瞬间,其内在的法则联系便会莫名消散。就连宗门赖以维系的忠诚也荡然无存,修士之间朝夕背叛,父子兄弟形同陌路。因此,那里也被称为……‘无契之邦’。”

无契之邦。

纳兰月心中又是一凛。一个连“信”都无法存在的地方,该是何等混乱与恐怖的景象?这番话,彻底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观的大门。

谈话至此,已然足够。

纳兰月缓缓起身,再次对着楚辞,深深一揖。

与第一次的茫然求教不同,这一次,她的腰弯得更低,姿态也更为谦卑。但当她直起身时,那双美丽的眼眸中,不再有丝毫迷茫,而是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而坚定的光芒。

那是一种,找到了毕生求索方向的光。

她没有说要加入易阁,也没有为过去的恩怨请求原谅,只是深深地看了楚辞一眼,用一种近乎宣誓的语气说道:

“楚公子,我明白了。”

“从今往后,我将以我自己的方式,去‘看’这个世界。”

说完,她毅然转身,迈步离去。她的背影,不再有天之骄女的盛气凌人,却多了一份洗尽铅华后的决然与独立。

苏清影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声问:“公子,纳兰姑娘她……她好像明白了很了不起的事情。我们不邀请她加入易阁吗?”

楚辞端起茶杯,将余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看着窗外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微笑道:“山下出泉,蒙以养正。泉水既已自己冲破山石,就当任其自流,汇溪成江,方能奔流入海。若是强行圈禁起来,只会变成一潭死水。”

开玩笑,现在拉她进易阁?我心里暗自摇头。一个三观重塑期的前傲娇大小姐,进来是当吉祥物还是当重点保护对象?易阁现在要的是能干活的工具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就是一堵危墙。让她自己去外面历练,等她自己悟出点名堂,到时候再看看。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个意想不到的助力,一个免费的外部观察员,不用白不用。

苏清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觉得公子说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

就在这时。

楚辞腰间的一枚传讯玉符,毫无征兆地亮起,并发出急促的嗡鸣。

他随手拿起,神识探入。

下一刻,他的眉头微微一挑。

是宗主云天河的紧急讯息,内容只有一句话:

“楚先生,黑金商会依约送来的第一批‘存疑之物’已运抵山门……数量……远超想象,堆积如山!急需易阁诊断!”

哦?

堆积如山?

我心中一动。那可不是危墙,那是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