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京城达官贵人的圈子里流传着一个笑话。
“堂堂大将军遗孤,上赶着嫁给商贾家也就罢了,如今贪恋荣华,居然主动将那些青楼女子送到自家夫君榻上,可怜大将军一世威名啊......”
他们觉得是我臭了父亲的名声,可他们不知道,那一个个青楼女子,都是公公顶着我的名义纳入府中。
第一次,发现床榻上搔首弄姿的女人时,夫君大怒,差点将那女人活活打死。
第二次他醉酒,衣服都脱一半了又猛地惊醒,气得要和我和离。
可最后又红着眼眶跪在我床榻前,说今生今世唯我一人。
直到京城享有盛名的花魁主动醉倒在他怀里,他没有拒绝,拉着美人春宵一度。
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以为我做这一切,是贪恋荣华,故意讨好。
所以,直到我将陛下亲赐的和离书放在他面前,他也只是怔愣,随后摇头轻蔑。
“别闹了,世人皆知你离不开我,要知道假传圣旨,可是死罪。”
可他不知道,和离书是真的,我要离开他的心,也是真的。
1.
我父亲祭日那天,谢观玄彻夜未归。
直到第二日,他带着一身胭脂味,来到我的院中,语气不咸不淡。
“过段时日,我会娶海棠做平妻,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期盼的么?纵有万般不愿,你也得忍着。”
昨天是父亲的祭日。
我的好公公,真是一日都不愿意等。
我抬眸看他。
他的眸光冷的像早春未融的冰,看不到一丝情意。
成婚五年,我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曾经那个满心满眼说要护我三世周全的男人,终归是死在了记忆中。
我仓皇地偏过头,掩饰眼里的神伤。
“好。”
谢观玄眉头微皱,片刻后,嗤笑一声。
“这不是你期望的么,事到如今,装模作样为哪般。”
我沉默着不说话,只是一遍遍擦拭着父亲的灵位。
可这不知哪点惹怒了他,他冲过来,夺过灵位上的贡品,狠狠甩在地上。
碎瓷四溅。
我惊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谢观玄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开口。
“楚昭仪,为何?!当年你不顾你父亲反对,执意要嫁给我,难不成,真是贪图荣华富贵?!”
语气里竟然有滔天恨意。
我有心解释,可张了张嘴,最终一言不发。
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憋的我止不住落泪。
谢观玄眉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但很快,就被冰冷代替。
“少装模做样,赶紧把这晦气的东西收拾干净!”
“免得海棠看了糟心。”
想当年,我父亲手将他一个商贾之子送入朝堂,助他一路平步青云。
而今,他老人家的灵位,却成了他口中晦气的东西。
我心如刀绞。
待到深夜,我打开了妆奁,翻出了压在首饰底下的一张纸。
那是当年父亲含冤入狱前,为我同圣上求来的和离书。
无需他同意,便能让我们一别两宽。
曾经,我以为我们可以来日方长。
可现在......
2.
谢观玄将苏海棠带回府中时,我正在清点我的嫁妆。
当初嫁给他时,父亲为我准备了八十抬嫁妆。
而今父亲离世,自然要一件件清点好,换成银票,好供我和娘亲生活。
房门被推开,谢观玄语气平淡。
“海棠想要这个院子,你赶紧收拾出来吧。”
声音冷漠,且果断。
没有丝毫容我商量的余地。
我住的院子离谢观玄最近。
院子里是他亲手为我种下的海棠花。
苏海棠站在他身后,怯生生地探出头。
我抬眼,没有立刻答应。
“为何?”
“府邸足够大,并非没有她容身之所,为什么非得是这里?”
苏海棠闻言,顿时有些不高兴,轻轻拽了拽谢观玄的衣角。
“谢郎......”
谢观玄面色瞬间阴沉。
“因为海棠喜欢,而且海棠花,和她的名字也相近。”
苏海棠冲我弯了弯唇,笑意温柔,若是抹去眼里那一抹精明的算计,就更加完美了。
见我盯着她看,谢观玄立刻警惕地将她挡在身后,语气里满是警告。
“你赶紧搬出去吧。”
“别搞得太难堪,你如今,已经不是将军府千金。”
我垂下眼睑,低声答应。
“好。”
他说的对,我爹已经离世。
我最大的依仗已经没了。
他谢观玄,自然不用和我相敬如宾。
......
落日时分,我搬到了偏僻的别院,随后便打算将谢观玄之前送我的首饰拿出来去当铺卖掉。
提亲时的金钗。
刚被我爹提拔时,用俸禄给我买的玉镯。
以及他跪在床边跟我道歉时的赔礼,一支步摇。
他说,当我呆着步摇奔向他时,那无拘无束的样子,让他好生欢喜......
拿着银票离开时,我听到了谢观玄带着宠溺的笑意。
“只要海棠喜欢,我都愿意送你。”
苏海棠满脸羞涩,窝在他怀里。
谢观玄微微一笑,豪掷千金,将整个珍宝阁的首饰通通打包。
就在这时,谢观玄看到了我,目光闪过一丝意外,随后语气带上了些许试探。
“楚昭仪,你跟踪我?”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从这句话里,我分明听到了他的些许期待。
我刚要摇头否认,他察觉到了什么,大步冲过来,目光死死盯着我的手腕。
“我送你的镯子呢?”
我偏过头,目光与他错开。
“忘记戴了。”
他面有愠色,猛地扼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忍不住蹙眉。
直到身后的苏海棠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才如梦初醒般,冷哼一声,用力甩开我。
“滚回家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说罢,冲身后的苏海棠温柔一笑。
“抱歉,方才是我失态了。”
周围各异的目光,仿佛利刃般,将我洞穿。
“堂堂将军府的千金,如今却沦落到这个田地,唉。”
我脚步一顿,强忍心头的酸楚,低头快速离开。
3.
准备离开前,公公唤我过去,让我尽快准备谢观玄和苏海棠的婚事。
我刚要拒绝,他便一改之前的和颜悦色,拍桌怒斥。
“你进门五年无所出,如今能伺候我儿再娶,是你的本分!”
我刚要开口反驳,他就压低声音,语气里的威胁丝毫不掩饰。
“我知道你心有不满,可别忘了,如今的你已经不是将军府的千金,要是敢生事,我立刻就把你那住在乡下的娘送进窑子里!我说到做到!”
我全身冰冷,最终,低头妥协。
我知道,我斗不过他们。
回院子的路上,我再次碰到了谢观玄。
他正陪着苏海棠在后院里抚琴煮茶。
这样的事,曾经的他也陪我做过。
可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
我脚步一顿,逃也似地回到院子。
思绪很乱,甚至连账本都看不进去。
年少时的惊鸿一瞥,困了我足足五年。
时至今日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应该放手才是。
我对着账本愣神,直到侍女将我嫁妆地册子送来。
“夫人,已经对好了,不过,少了几件......”
“哪几件?”
我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少,少了苏小姐拿走的......”
......
我起身,径直闯进了苏海棠的院子。
她正对着铜镜,上下打量着头上的凤冠。
我以为谢观玄有意娶她,会准备好一切。
却没想到,她会偷偷拿走我娘为我准备的点翠凤冠。
我气得上前,一把拽下她头上的凤冠。
她疼的直吸气,放声尖叫。
“松手!贱人,松手!”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下一秒,我只觉得后背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在地,手掌摩擦出鲜血,一片殷红。
凤冠也脱了手,重重落在地上,摔得不成样子。
可谢观玄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冲过去将苏海棠搂在怀中。
扭头看着我时,目光带着愤怒和复杂,以及浓浓的陌生,像是从未认识过我。
“楚昭仪,你为何要为难她!?”
我红着眼眶,死死盯着他。
“她不问自取,拿了我娘留给我的东西,你......”
“一顶头冠罢了,让她戴几日怎么了?!”
“你就宁肯摔坏,都不肯借给海棠?”
“楚昭仪,要我提醒你几次,你如今已经没了依仗,最好安分一点!”
我站在原地,分明已经开春,却觉得全身冰凉。
凤冠被摔坏了,苏海棠不喜欢了。
他低声安慰。
“我再去给你打一顶,一定能赶上婚期!”
我弯腰,捡起摔坏了的凤冠,转身就走。
心好像被攥紧,疼的我呼吸困难。
再熬几日。
等一切安排好,我就离开。
4.
谢观玄冷落了我两日,才来找我。
他说,我楚家上下被圣上降醉,三日后便要前往岭南,终生不得进京。
而我作为外嫁女,是例外。
他倚着门框,背光,脸庞笼罩在暗色下。
“楚昭仪,若非你嫁给了我,现在,就只能去那种蛮烟瘴雨之地了。”
我没有开口。
若非当初我对他一见钟情,就算皇亲国戚,我也嫁的,何必受这种气。
见我沉默,他突然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桌子,重重放在我的梳妆台上。
“你骗我,你把它卖了。”
他声音低沉,像是极为不满。
我轻声开口:“不想要了,便卖了,怎么?”
他眉头紧皱,盯着我,灼灼目光似乎要将我洞穿。
“管家说,你近几日还卖了些许嫁妆,你要那么多钱,去做什么?”
我坦然和他对视。
“我娘去岭南,山高路远,需要银子。”
“所以你就卖了我送你的玉镯?!”
“楚昭仪,你是要离开我吗?!”
谢观玄提高声调,见我不语,他愈发愤怒,转而从怀中掏出我前几日卖掉的物件,狠狠砸在我脸上,声音带着颤抖。
“楚昭仪,你是在与我置气么?!”
我轻轻擦拭额角落下的血珠,缓缓摇头。
我没有与他置气,只是现在,他给的一切,我都不需要了而已。
谢观玄嗓音冷淡,带着浓浓的讽刺。
“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娶妻么?现在你有什么资格吃醋呢?”
我只是木讷点头。
“嗯,你说的对。”
他不知道,那些床榻上的女子,是他的父亲亲手送上去的。
但我也不想解释。
没必要了。
......
两日后就是二人的大婚。
院子里处处挂起了大红灯笼。
我望着窗外,苏海棠出现,她笑的眉眼弯弯,朝我走了过来。
最后,在我门前驻足。
“楚姐姐,你说,大婚那日,我该梳什么样的发髻呢?”
她身上穿着刚刚裁好的嫁衣,像是未出阁的少女。
我冷淡:“你又不是第一次成亲,这种小事,何必问我?”
她神色一僵,面色苍白,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
谢观玄不知何时从长廊边绕了过来,目光凛冽。
啪!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让我眼前一阵晕眩。
“楚昭仪,你也是女子,为何用这种话来刺激她?!”
“是海棠说想和你缓和关系,才和我说要亲自来问你,你却如此恶言相向!是何居心?!”
可她又何尝不是来刺激我的?
谢观玄看不见,他的眼里只有她。
“道歉!”
他呵斥我。
我低头不肯言语,他猛地拽住我的头发,生生将我从窗户拖出来,重重丢在地上。
“道歉!”
我想站起,却被他狠狠一脚踢在膝盖上。
“楚昭仪,你已经犯了七出!若再不道歉,我大可用一纸休书,将你赶出谢府!”
看着他狰狞的脸,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忽然就忍不住笑出了眼泪。
“大可不必。”
谢观玄,和离书,我已经有了。
他眉头紧皱,最终,冷哼一声。
“若不是我喜事将近,我非要好好教训你一番!”
他带着苏海棠离开,后者依偎在他怀里。
走廊上悬着的灯笼在他们侧脸上晕出一片红光。
好一个郎情妾意。
我深吸口气,平复心情后,对身边的侍女吩咐。
“备好马车,明日,我要进京一趟。”
深夜,我回到屋里,从妆奁中拿出那封和离书,提笔写上自己的名字。
摁下手印,一起呵成。
谢观玄,这次,我不会回头。
2
5.
有这先皇赐下的和离书,我并没有被过多为难。
处理好一切回到府中,已经接近正午。
明天,就是他们的婚宴。
府中上下都在忙碌,没人能顾及我。
我回到院子,轻点好要带走的东西,又和娘亲通了信。
明日一早,就可以启程。
屋子里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甚至看不出生活的痕迹。
入夜时分,谢观玄差下人为我送来一套华服。
“这是大人让奴婢送来的,是大人两个月前亲自挑选的,明日观礼可穿。”
料子是上好的料子。
侍女接过,可她却没有离开。
“大人让奴婢给夫人带一句话,他昨天说的是气话,请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说出的话如同覆水难收,刺痛依在。
我没有开口,只是点头。
下人小声询问:“夫人没什么想与大人说的吗?”
夜风很凉,吹的我双眼干涩。
“没有,你早点回去交差吧。”
......
第二天一早,我换上不显眼的衣物出门。
管家认出我,随口问了一句。
“楚夫人出门做什么?一个时辰后,婚宴就要开始了。”
苏海棠也要做夫人了。
为了区分,他连着姓唤我。
我微微一笑。
“去城门,送我娘亲,不必惊动家主。”
他俯首。
“是。”
我坐上马车,往城门方向去。
观礼的人朝着谢府方向,刚好和我相反。
我放下帘子,思绪有些飘飞。
五年前,我不顾一切嫁给了谢观玄。
我们有过一段很美好的生活。
直到公公看我肚子一直没反应,将一个又一个青楼女子送到了谢观玄的床榻上。
从那时候开始,我和他之间就有了间隙。
苏海棠出现后,她悲惨的前段婚姻,让谢观玄心生怜悯。
从那时候开始,便暗中接济她,也疏远了我。
我想,我还是醒悟的太迟了。
一个时辰后,我和娘亲汇合。
知道我和谢观玄和离,娘亲很是难过。
叹气说当初识人不准,让我受了这么多苦。
我抿着唇,没有说话。
是我太笨,一错再错。
去岭南的路很长,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我和娘亲买了个小院子,种了些瓜果和蔬菜。
然后跟着娘亲学织布,裁衣。
这里没有柔软的绸缎,也没有闪闪发光的首饰。
但我却很快活。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我渐渐地忘记了过去。
忘记了谢观玄。
那些守着孤灯的长夜,如同流水淌了过去。
从父亲生前同僚之子的婚宴归来后,娘亲拉着我的手询问。
“我瞧见你刚刚在出神,可是又想起了那个人?”
我一愣,随后耿直。
“我在想宴席上的白切鸡是怎么做的。”
她噗嗤一笑。
“明天娘去问问。”
......
谢府的婚宴开始前,谢观玄在楚昭仪的门口驻足。
他想说,和离的话,是他无心之语。
他并没有那个意思。
他只是想告诉她,如今她只有他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对楚昭仪说重话。
谢观玄其实有些后悔,后悔对她恶言相向,后悔总是刺痛她。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谢观玄问管家。
“夫人呢?”
管家愣了一下,便回道:“夫人正在梳妆。”
谢观玄放心地点了点头。
昨天,他给楚昭仪送了一套新衣。
他总是这样,看到好东西,就想给楚昭仪送去。
他能想象到那套衣衫穿在她身上的样子,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
可是直到婚宴开始,他都没有看到楚昭仪。
他眼皮跳动,再次问管家。
“夫人哪儿去了?!”
管家这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楚昭仪。
“夫人她,她今早便去城门口送她娘亲了。”
吉时已到,谢观玄没顾得上身后的苏海棠,大步冲到别院,推门而入。
整洁干净的屋子,只有一套湖蓝色的新衣被留在屋里。
没有穿过的痕迹。
谢观玄的心脏猛地一抽。
随之而来就是一阵刺痛。
楚昭仪......走了?
6.
谢观玄回过神来,冲去马厩中牵了一匹快马。
在一众宾客讶异的目光中冲出门。
苏海棠追在他身后,提着嫁衣的裙摆追他。
她跌跌撞撞,泪眼婆娑。
“观玄,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谢观玄耳边的风声很大。
他没听到苏海棠的呼唤。
或者他听到了,却下意识忽略了。
苏海棠被门槛绊倒,尽管心有不甘,但还是被侍女扶了回去。
谢观玄身着喜服,扬鞭策马,不要命似的疯狂追逐。
冷冽的风将他的眼睛吹出了红血丝。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辆简陋的马车驶出城门。
他想想跟着冲出去。
却被守门的士兵拦住。
谢观玄是京官。
没有诏书,不得外出。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辆马车越行越远,直到消失在了视野里。
谢观玄浑身仿佛脱了力一般,无力的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岭南和京城之间隔着千里之遥。
往后,他和楚昭仪,很可能是此生不复相见。
一个八尺男儿,此刻忍不住双手掩面。
泪水顺着指缝溢了出来。
他发出的呜咽声极其痛苦。
在场众人纷纷吓了一跳。
门丞匆匆将他扶起:“谢大人,发生何事了?”
他说不出话。
背后,在谢府上空。
提前一日准备好的烟花在天空中绽开。
这本该是他大喜的日子。
但楚昭仪走了。
他什么也不想了。
原来,他其实根本不爱苏海棠。
他只是想借苏海棠,来让楚昭仪生气,让她在意自己。
可不知为何,他渐渐上了瘾,好像保护苏海棠时,他才觉得自己像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朝夕相处。
他不敢说,自己不曾对苏海棠动过心。
可直到今天谢观玄才看清。
失去了楚昭仪,才是真正的剜心之痛。
......
我以为我会在岭南待很久。
但才过了两年时间,我父亲当年的事情就被翻案。
京城的叔父将我和娘亲接了回去。
叔父写信来告诉我和娘亲。
尽管父亲当年的冤屈还未彻底洗清,但念在从前征战四方有功,在军队里又伸手军民的爱戴。
种种条件叠加,陛下才会彻查当年的事情。
“如今,你们母女的惩罚也结束了,只是回京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要再多嘴了。”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帮我父亲翻案的不仅仅是叔父这些同僚,还有谢观玄。
提到谢观玄时,我娘神色很淡,眉眼未动。
我父亲在世时,于他,不只是曾经的岳父,还是恩师。
他为我爹的事情上心。
本就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7.
开春的时候,我和娘亲一起回到了京城。
原先的府邸自然已经住不了了。
叔父带着我们娘俩,给我们安排住进了城郊的旧宅子里。
谢观玄来找我时,城郊下了第一场春雨。
他撑着油纸伞,在门前驻足,久久不愿离去。
雨丝又细又密,横在我们之间。
像是隔了一层雾。
我想起初见他时的那一眼。
他站在人群中,长身鹤立,若披烟雾,如对珠玉。
不过他如今年岁渐长,也消瘦了,气质沉淀下来,像古井一样没有波澜。
我见到他时,也不会像年少时那样,心跳的那么快了。
我站在檐下,将双手拢进袖子里,低眉,轻声开口。
“谢大人来此,是做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
“昭仪。”
“我并没有想过与你和离。”
“那只是气话,我气你卖了我送你的东西。”
“我气你将一个个女人送到我床榻上,我气你从不吃醋,我气你不似从前那样爱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
“谢观玄。”
“这样的气话,你说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我自欺欺人,将和离书藏了起来。
第二次,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谢观玄。
他的眉眼中掠过一丝惊诧与茫然。
他好像并不记得。
毕竟,他那时醉了酒。
而那件事,也已过去五年。
我平静地给他复述:“五年前你醉了酒,你说你怨我,说我一次次试着把你推开。”
“说你心里对我只有恨,没有爱,和离书也是那时候我父亲央求圣上给我的。”
“两年前,我凭着这张纸,和你和离了。”
“如今我们已经毫无瓜葛。若是你找我叔父议事的话,我可以为你传个话。”
“另外,当初将那些女人送到你床榻上的,是你父亲,不是我。”
如今,我父亲的冤屈已经被洗清,我和娘亲也有叔父照顾,我不怕谢府的威胁。
他的脸色一刹间变得极为苍白。
唇动了动,勉强吐出几个字,声音很轻。
“我,我不知道,对不起......”
“我不是来找你叔父,我是来找你的,昭仪。”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后退几步,关上了门。
将一切都隔绝在外面。
家丁告诉我。
谢观玄一直没有走。
他站在门外,枯站了一夜。
直到苏海棠来寻他。
我回京的第三日,恰巧赶上花朝节。
我出了门,与我父同僚的女眷们一同踏青赏花。
苏海棠也在。
她看着并不高兴,戴着寻常的首饰,独自一人坐在边上。
无人与她说话。
谢观玄当初大张旗鼓地将她接回来,让很多人都知道了。
她与有妇之夫纠缠。
她的过去并不是秘密。
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她,对她冷嘲热讽,说她逼走了我。
像这种热闹的场合,她也只能坐在角落里,受尽白眼和冷落。
我没管她,低头,兀自剪着手中的五色彩纸。
柳夫人在我耳边絮絮地说着话。
“她从一个小小的青楼女子成了吏部侍郎的夫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想了想,轻笑摇头。
“她要的可能不是这个吧。”
我抬手,给柳夫人递去一把小巧的银剪子。
她坐下来,和我一起剪五色彩纸。
然后将彩纸粘到花枝上,以此来祭祀花神,祈求百花盛开。
叶夫人坐不住。
她只剪了一会儿,便去扑蝶了。
苏海棠走到了我身边。
声音很轻,怨气很重。
“楚昭仪,都怨你。”
8.
我有点茫然抬头。
“啊?又怪我?”
虽然我还年轻,脖子还硬,但也不能往我头上扣这么多屎盆子。
她说。
“若不是你当年执意要离开,和他成婚后,他又怎么会对我那么冷淡,我就不用受那些苦。他的心里也不会有别人。”
“我们也不会走到......相看生厌的地步。”
我揉了揉额角。
头有点痛了。
“那你为什么不怪他呢?”
她一愣。
我说:“他这个人,本就寡情,他做正五品吏部郎中时,只有二十一岁,那是多少人汲汲营营半生都达不到的位置,与他同年及第的状元,现在还低他一头。”
“他要是真心想娶你,真心喜欢你,又怎么会因为我的原因犹豫不决,只是他放不下这一切。”
“你该庆幸,他娶的是我,我是好捏的软柿子。”
“如果是别人,早在你当初主动给谢观玄写第一封信时,就把你和他一块儿处理了。”
其实,在谢观玄花重金替她赎身时,我还挺为她高兴。
高兴她终于脱离火海。
后来我便讨厌她了。
她跟我之前一样,拎不清。
我慢吞吞地说完。
丢下剪子,准备离开。
她红了眼睛。
孤零零地站在花丛之外,泪止不住地流。
我玩得很尽兴。
日暮归家时,娘亲跟我说,有几家托了媒人来,想要结亲。
我摇头。
“我不想再嫁。”
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成婚没什么好的,只会多出许多事情。
要操持后宅,要辅佐丈夫,还要忧心子嗣的事情。
若是没看准人,还要吃许多苦。
一个人,反而更加清闲自在。
娘亲尊重我的意见,将来说亲的媒人一一婉拒了。
我在家中,帮着阿娘操持家务,偶尔与人结伴出游。
日子过得十分快活。
谢观玄自那日后,便经常给我送东西。
有时是珍奇的小物件。
有时是很长的陈情书信。
我将这些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在一个寻常的夜里。
苏海棠来找我了。
她消瘦了,也憔悴了。
外面风凉,我还是让她先进了屋。
一进门,她就哭着跟我道歉。
“我曾经错得离谱。当初是我对不起你。”
9.
我平静地看着她,给她递了一方手帕擦眼泪。
她缓了很久,才哽咽着开口。
她告诉我,如今谢观玄只是养着她,经常不见她。
她在府里连个和她说话的人都没有,每日都很压抑。
当年,是谢观玄没有遵守承诺娶她。
如今,也是谢观玄冷落她。
她呜咽道:“我恨他。”
我托着下巴听,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们的爱恨纠葛。
只要别来恨我就对了。
苏海棠好像很久没有对人倾诉了。
自顾自地和我说了很久。
听得我昏昏欲睡。
最后,她问我:“可以原谅我吗?”
“当初是我与你争风吃醋,抢了你的东西,让你伤心。”
“我知道自己错了......”
我想了想,说:“也行。”
“等你补好了我那顶凤冠,我就原谅你。”
半年后。
苏海棠将我的凤冠送了回来。
当初摔裂了的宝石被替换成了一颗成色更好的。
细碎的米珠是她一颗颗亲手粘上去的。
那些划痕都已消失不见。
挺好的。
至少修凤冠的半年里,她不无聊了,不会天天想着谢观玄爱不爱的。
这段日子里,也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我楚家恢复大将军后裔的身份。
第二件,是谢观玄因为政治斗争获了罪,贬谪岭南。
我并不意外。
他从步入官场起便节节高升,太顺遂了。
他难免还会有些天真,缺几分谨慎,容易栽跟头。
启程之前,他又来找我了。
像刚开始那样。
我站在官邸高高的台阶上看他。
他站在阶下,姿态拘谨。
就连看我时也只能仰首:“我将要去岭南了,也许会在那里待很多年......这算不算赎罪。”
声音沙哑,可这话我并不爱听。
“凭什么算赎罪?”
“你自己不慎,才落到这个地步,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转身离开。
苏海棠也要随谢观玄去岭南。
她在京中没有朋友。
只有我去送她一程。
她坐在简陋的马车上,掀开帘子看我,眼里的光芒黯淡。
我知道她在忧心什么。
岭南风评一直不好。
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我说:“你不用担心,岭南很好。”
“只是路有些远。不过你可以多花谢观玄的钱,换一辆大点的马车,让自己舒坦一些。”
“岭南的瓜果很多,很好吃,多是京城没有的。”
她弯了弯唇角,笑了。
温柔又明艳。
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她的眼角又落下一颗泪。
“多谢,昭仪。”
......
我在京中读书学习。
读了很多圣贤书,也学了针灸、木板年画。
我娘也一直闲不住。
带着我去过临安、江陵府。
天下的繁华看尽。
我再也不会耽于那些小事了。
谢观玄在岭南也有些建树。
但朝中无人帮他说话。
他后来被调任去很多地方,却始终没能回京。
他离京前来见我的那次,已是我们最后的一面。
几年后,我收到了苏海棠的信。
她与谢观玄成亲十年,终于下定决心和离。
她与我不一样。
她没有倚仗,只能靠谢观玄。
三年前她随谢观玄调任成都。
她向来聪明,很快就学会了织蜀锦。
有了谋生的手艺,便能够离开谢观玄,自力更生。
我想这已经很好了。
人生还剩好多年。
我们都能再为自己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