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东京,亦称开封,古称汴州、大梁,为宋人所称之“汴京”。

自太祖定鼎以来,便是天下都会,东南形胜,甲于八方。

东京内城,是贵族、官员和大户聚集之地,坊市纵横,街巷交错。

晨光熹微,大宋官家崇祯出了宣德门。

铁甲映雪,绣龙明黄,旌旗如林,遮天蔽日。

肃整的皇家仪卫所至之处,厚重的钟鼓之声遥相呼应,回荡在古都的上空。

这并非一场正式的早朝或出巡,然而天子威仪,却一丝不苟地遵循着旧制,那股威风凛凛、肃穆森然的气势,让每一个看到的臣民,都心生敬畏。

时值闰十一月,早已入冬,但寒意似乎并未侵扰到东京内城的繁华。

御街之上,依旧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朱楼画栋,挂着各色招牌。香车宝马,络绎不绝,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富足的声响。

那些高门大户的门前,铺着鲜红的毛毡,健壮的家奴点头哈腰地为主人掀开车帘、扶下轿子。

身裹名贵貂裘、内衬飘逸轻纱的贵妇们,巧笑嫣然,在侍女的簇拥下登上酒楼的雅间。

酒楼之上,丝竹之声悠扬婉转,夹杂着莺声燕语;

瓦舍勾栏之中,笙歌更是彻夜不断,轻薄的帘幕后,是琵琶声声慢,倚着栏杆的红袖,正与恩客低语调笑,那杯中琥珀色的美酒,映着流转的灯影与人影,如梦似幻。

市井的商铺里,琳琅满目的货品,绫罗绸缎、珍奇香料、珠翠燕脂、名品香茶,应有尽有,价码高悬,等待着豪客的一掷千金。

街头巷尾,斗鸡走狗的喧嚣之声不绝于耳。

货郎的担子上,挂着五彩的灯笼和甜糯的糖人,摆着泥塑的猴子和清脆的竹哨,引得一群天真烂漫的孩童,围着追逐嬉笑。

崇祯掀开车帘的一角,默默地注视着这幅繁华的“清明上河图”,心中却感慨万千,五味杂陈。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在这等浮华盛世的表象之下,潜藏着的,竟是亡国破灭的悲惨前奏?

他想起了史书上那些冰冷的记载:靖康之乱,东京陷落,宗室百官被绳捆索绑,如猪狗般被押解北上;百万黎民,一夜之间沦为异族的奴隶;国库府藏、万卷图书,被洗劫一空……汉家千年未有之奇耻,由此而生!

然而,内城里的这些达官显贵们,此刻仍在歌舞升平,醉生梦死,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危机降临。

皇帝仪仗缓缓驶过内城的朱雀门,仿佛一瞬间,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脂粉的甜腻与美酒的醇香,取而代之的,是混杂着泥土、汗水、草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血腥气。

外城的街道,骤然变得狭窄而拥挤。

两旁的夯土墙,斑驳剥落,露出了内里的石块。

不少民居的窗户,都用木板死死钉住,门口还堆起了半人高的沙袋,那是简陋的防御工事。

“都让让!快让让!”几个穿着破旧军服的兵卒,抬着一个不断呻吟的伤兵,从街角处狂奔而过。

旁边茶棚里“哐当”一声,有老汉砸了茶碗,浑浊的眼睛瞪着城墙方向:“狗日的金贼!去年刚抢了咱们的燕山,今年又来!咱这东京城,可不能学那三镇,跪着等死啊!”

旁边一个正在卖炊饼的妇人,吓得赶紧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压低声音劝道:“老爷子,少说两句吧!前几日里,有几个在街上喊打喊杀的书生,都被官府的人给抓走了……”

越靠近城墙,景象越触目惊心。

被撞坏的拒马桩,歪歪扭扭地倒在路边,上面还挂着不知是哪个百姓送来的、已经冻得发硬的馒头和一件破旧的棉衣。

瓮城里,挤满了自发前来守城的青壮。

他们没甲胄,就裹着棉袄,扛着锄头、扁担,听着将官嘶哑地喊着“搬砖石!堵城门!”。

内城纸醉金迷,权贵饮玉食锦而谈和议。

外城风刀霜剑,百姓披麻戴雪而誓死守城。

仅仅一墙之隔,却是天壤之别。

这诡异而强烈的对比,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崇祯的心上。

仪仗终于抵达南边的正门南熏门。

崇祯没有丝毫犹豫,下了銮驾,在一众官员惊愕的目光中,大步登上了城墙。

寒风凛冽,夹杂着细碎的雪粒,疯狂地抽打在人的脸上。

他身上的红色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官家来了!”

“天呐!官家怎么不在宫里,跑到城头来了?”

“这天寒地冻的,官家……官家他竟然来了?”

城头上的将士们,先是一阵哗然。

他们一个个扭过头来,脸上写满了惊讶、不解,甚至是一丝惶恐。

驻守在这里的几个武将,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在他们的印象里,这位年轻的官家,向来是懦弱犹豫、避寒怕风的,怎么可能真的亲临这风雪交加的城头?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将士们回过神来,纷纷俯首行礼,高呼万岁,声震寒天。

“免礼。”崇祯站在风雪中,环视一圈。

眼前的将士们,大多衣甲破旧,甚至不全;

一些老兵,手握着长戈,眼神却有些空洞麻木;

而那些年轻的军卒,则瑟缩在墙角,神情中充满了对城外敌人的惶恐与不安。

崇祯没有说话,他默默地踏着积雪,走上女墙,亲手拂开了垛口上的一层薄雪,向着南方的原野望去。

那是一片被火光与杀气笼罩的土地。

金人的大营,就驻扎在青城。

那里本是北宋皇帝祭天之所,地势开阔,一览无余。

此刻,那里却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兵帐,黑色的旗帜如同一片死亡的森林。

营火连绵不绝,如同一条巨大的火龙,盘踞在大地上。

隐约之间,还能听到沉闷的鼓声传来,那股森然的杀气,仿佛跨越了数里的距离,扑面而来。

在飘扬的旌旗之间,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队队铁骑,正在来回巡逻。

那沉重的马蹄声,在雪地里踏响,如同敲在人心上的战鼓,窥伺着这座古老的都城,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崇祯的神色,冷峻如冰,心底却是一凛。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日之局,堪称是汉家王朝数百年间,最危急、最凶险的一刻。

若连他这个天子,都不肯登上城头,还有谁肯为这座城池死守?

若连他这个皇帝,都选择向金人俯首称臣,还有谁敢手执兵刃,奋起反抗?

这一刻,他不再是大明王朝那个在煤山上吊的亡国之君。

他,是这大宋的天子,是这东京城的守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