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大名府。
连日朔风凛冽,冰封千里,黄河冻得像一道银色的锁链,将南北生生隔开。
寒气扑面,草木尽枯,唯独城中大元帅府热气腾腾。
大殿之上,檄文贴满墙壁,兵符如山,铠甲刀剑寒光凛冽。
康王赵构设大元帅府于此,号令勤王之师,意图重整大局,救援被围困已久的东京城。
只是,此刻的大帅府中,气氛却诡异得很。
“宗老将军!”
宗泽刚踏入殿中,便是一声惊呼。
这位鬓发花白却目光如炬的老将,衣着沾霜,鞋履结冰。
刚刚,他不顾风雪踏冰渡过黄河,马不停蹄地赶到大名府,就是为了求康王赶紧发兵。
“末将宗泽,拜见康王殿下。”
赵构起身相迎,客气地拱了拱手:“宗老将军辛苦,请坐。”
宗泽,北宋末年的硬核主战派。
他跟李纲一样,是当时大宋朝廷里为数不多的,敢跟金人硬碰硬的狠角色。
其为人刚正,不知变通,一辈子都在跟金人死磕,堪称“大宋最后的脊梁”之一。
宗泽站着不动,目光炯炯,开门见山道:“殿下,东京被围日久,形势万分紧迫,百姓无粮,将士疲惫,金贼屡攻不下,必有异图,我军应即刻起兵南下,直趋澶渊,筑垒为营,步步推进,以解围困之苦!”
话音落地,大殿内却是一片沉寂。
安静得只能听见房檐上风刮过的声音。
“宗将军此言,未免操切。”
帅位旁边,一个叫汪伯彦的官员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捻着胡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金人既愿议和,此为良机,动兵者劳民伤财,和议者保全社稷。”
宗泽一听,眉头倒竖。
“汪大人!”他冷冷一笑:“金人狡诈,屡违前约,此番邀和,不过缓兵之计而已,殿下,臣闻君父亲自登城督战,殚精竭虑盼望援兵,胜过饥渴,若再延误,恐贻误战机!”
宗泽环视一圈,加重了语气:“哪怕敌有诡计,若我军已在城下,亦可从容应对!”
“言之有理。”赵构点头,却迟迟不发兵符。
汪伯彦这帮人一看康王的态度,立刻心领神会,一唱一和到:“宗老将军所言虽勇,然国家大事需合议定夺,不可草率,老将军既言辞激烈,何不先行前往澶渊观察敌情?”
这话,说得是真他娘的孙子。
什么叫“先行考察”?
这就是明摆着要把宗泽这个主战派的刺头,从大元帅府给踢出去,让他靠边站,不得再掌机密军谋。
宗泽气得火冒三丈,但他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他看出来了,这帮人,压根就没想过去救东京。
甚至,这位康王殿下,心里可能巴不得东京城赶紧破,皇帝老子赶紧被金人抓走。
那样一来,他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就能顺理成章地当大宋皇帝了!
宗泽明白,自己终究不是康王亲信,再吵下去也没用。
他已经打定主意,就算求不动赵构,自己也要带着手下那点人马,星夜驰援东京!
就在此时,殿门之外忽传一声高呼,字字震耳:“圣旨到!”
殿中众将心神俱震,纷纷起身,齐齐望向殿门。
只见一名身披雪霜、满面风尘的中年官员疾步而入。
他眉宇肃然,神情凝重,手中紧紧捧着一方漆黑锦盒,其上鎏金交错,蜡封未启,赫然印着天子金玺的龙章。
此人是枢密院签书曹辅,奉孙傅之命自东京而来,风雪兼程,不敢稍歇。
赵构神色微动,脚步一迈,亲自迎上,声音略显急促:“曹相公,官家可有来信?东京之局,可还安稳?”
曹辅目光不动如山,缓缓点头:“官家尚在,城中危急,然军心未乱,请殿下宽心。”
他当即解开锦盒上的封蜡,郑重其事地取出圣旨一卷,躬身高举,沉声宣读道:
“门下:
金虏犯顺,围逼东京,社稷危若累卵。朕率臣民固守孤城,夙夜匪懈。然贼势日炽,非雄师不能解困。
今特命龙图阁学士、知磁州宗泽为河北义兵总管,充勤王军统帅,节度诸道兵马,星夜兼程南下,克复京畿!
朕当亲擐甲胄,与将士共守国门。
诏书到日,速发毋滞!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圣旨念完,大殿里鸦雀无声。
众人面色各异。
宗泽闻之,面如铁铸,眼中精光大盛;
而康王赵构,却是眉头紧皱,脸色阴晴不定。
这封圣旨,直接越过了自己这个“大元帅”,把兵权交给了宗泽!
几万人马的指挥权,还没焐热呢,就交出去了。
赵构欲哭无泪,内心的宏图大计也随之烟消云散。
谁能想到,官家会对自己如此防备?
他当然不知道,眼下的大宋皇帝,已经不是自己的亲哥哥了,而是五百年后的大明皇帝!那个最忌讳宗室藩王领兵的崇祯皇帝!
更别说崇祯熟知历史,知道赵构这小子不本分,只等东京剧变,想要带着人马跑路,去南方自立朝廷。
在跑路之前,崇祯精准截胡,把赵构小老弟撸成了光杆司令!
赵构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了一句:“官家……真的还在东京?”
曹辅答道:“官家亲登城头,与兵士同守,衣甲不卸,粮水同尝,誓言金人不退,他不退一步。”
他话锋一转,语气肃然而庄严:
“官家亲口所言:‘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曹某此番奉旨前来,只为转达此志。”
“君王死社稷……”
赵构轻声重复着这五个字,面上闪过复杂之色,仿佛既有钦佩,又似带着几分茫然与……隐隐不安。
众将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出声。
须臾,赵构仰首而笑,似是自嘲:“好一个君王死社稷!官家真乃明主,我辈不及!”
曹辅没有理会他发神经,目光一转,看向宗泽:“宗老将军,官家盼你入京,如甘霖解旱。”
宗泽拱手而出,声音铿锵:“末将宗泽,即刻整顿兵马,驰援东京!”
曹辅点点头,并没有离开,又自怀中取出一道小旨:“陛下另有手诏,传岳飞勤王,尽锐而发。”
“岳飞?”赵构一愣。
大殿里所有的将军也都面面相觑,满脸问号。
“谁是岳飞?”
“没听过这号人啊……”
“哪个部队的大将?”
议论声四起,满殿困惑。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大殿角落处,一位身穿铁甲、站姿挺拔的将领缓步而出,正是前军统制刘浩。
他躬身禀道:“回殿下,岳飞乃末将部下,现职承信郎。”
“什么?承信郎?!”
殿中一众将军都炸了,眼珠子瞪得溜圆。
承信郎是个什么品阶?
大宋武职五十三阶,自上而下,尊卑森严,承信郎仅位列第五十二阶,从九品末等,几乎已是边缘武职,权位不及一地巡检。
堂堂圣旨,竟钦点此等低阶武官勤王救驾,何其荒唐?
汪伯彦微蹙眉头,嘴角含笑,却并未出声。
他们看明白了,这八成是东京城里那位官家,又在搞什么“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政治秀了。
赵构脸色变幻不定,低声道:“岳飞,此人何在?”
刘浩躬身应道:“昨日末将命岳飞率三百骑侦查李固渡敌情,至今未归。”
曹辅却冷笑一声:“未归?但愿他不是迟迟未战,贻误军机。”
他是孙傅的副手,临行前上官再三叮嘱定要完成官家交代的任务,不得有失。
宗泽沉声道:“曹相公放心,岳飞之人,末将麾下识得其才,必不误命!”
“嗯,宗老将军请尽快安排!”曹辅点点头,没有刁难。
一旁赵构沉吟片刻,终未多言。
只是看着那道圣旨,心头像压了一块冰。
而殿中的所有将领,也都沉默了元帅之职转移。
至于那年轻的承信郎,究竟是何人,竟让官家亲自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