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东京南城,血色黄昏。

鏖战一日,金军如潮水般退去。

暮色四合,角楼之上,张叔夜那双眼熬得跟兔子似的,平日里那股子文化人的从容范儿早已不见,只剩下铁血的杀伐之气。

他望着城外渐渐消失的敌军背影,沉声下令:

“传我将令!各部即刻重整城防,轮班歇息,救治伤员,谁也不许懈怠!”

老将军心里明白,这不是结束,只是中场休息,金人那帮狼崽子,回去舔舔伤口,下一波只会更疯,更狠。

“西南两门,连夜增筑月垒!投石车补充石料,滚木火油必须给老子堆满了!”

张叔夜指着远处一个都头:“让四壁都巡检使范琼再去巡一遍城墙!所有破了的地方,天亮前必须给修好!用石头堵,用人命填,都得给老子堵得严严实实!”

“遵命!”都头扯着嗓子吼了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城墙上,火把摇曳,活着的士兵们来回穿梭,表情麻木地清理着几小时前还在说笑的袍泽,或是搬运着沉重的守城物资。

崇祯还站在那儿,像一尊雕像,手按着剑柄,一言不发。

他那身原本挺拉风的明光铠,现在跟刚从泥里刨出来似的,满是烟尘和不知是谁的血,鬓角的头发已经被寒气冻成了冰渣子。

有贴身的小黄门想劝他回宫歇息,刚一靠近,就被他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这是崇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亲临战阵。

他亲眼见到了战争的残酷。

那不是史书上冷冰冰的伤亡数字,不是奏报里轻描淡写的一句“鏖战”。

而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如同草芥般被收割!

一个个年轻的面孔,上一刻还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天子的敬畏。

下一刻,就在一声巨响或一声闷哼中,化为一滩模糊的血肉。

他想起了自己的前世,想起那十七年的皇帝生涯,大明朝无休止的内外战事,想起那数不清的、消逝在战火中的将士与百姓。

一幕幕的尸山血海,与眼前的惨状重叠。

崇祯的眼眶,终究是忍不住,泛起了红色。

但他死死咬着牙,将那股酸楚压了下去。

片刻之后,他缓缓转身。

面对着城墙上那一双双疲惫却没熄灭的眼睛,猛地拔高了声调:

“众将士听着!”

“今日一战,尔等奋勇,守我城池,朕,心甚慰!”

崇祯顿了顿,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城墙:“所有参战将官,官升一级!所有守城士卒,每人赏钱十贯,伤残及战死将士的抚恤金,按原制翻倍,十日内兑现!”

“轰!!!”

城墙上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要知道,大宋禁军普通士兵一个月的俸禄才四五百文左右。

理论上一贯等于一千文,但实际流通中一贯等于七百五十文左右。

官家居然一口气便赏了十贯!

相当于一年半的俸禄!

理想和口号都是虚的,升官发财才是最实在的强心针!

一瞬间,所有禁军的疲惫都好像被这十贯钱给砸没了,士气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回满。

“再传朕的旨意!行文天下州府,催促各路勤王兵马,不计代价,日夜兼程,驰援京师!敢有迁延推诿者,以通敌论处,立斩不饶!”

“臣......遵旨!”

孙傅拱手应诏,脑袋却是大了一圈。

勤王诏书问题不大,再发一次就行,但这个抚恤金.......

宋军的抚恤标准,主要分三类:

第一,阵亡抚恤。

寻常士卒十贯到三十贯不等,一次性发放抚恤金。

指挥使一级的将官殉国,抚恤能到百贯之数。

当年狄青将军麾下有部将战死,官家特旨赏了三百贯,那可是能让一家老小安稳过活十年的数目。

更要紧的是身后事,若是留下子嗣,朝廷会给个荫补的名额,或是授个进武校尉之类的小武官,总不至于让将门断了香火。

实在无子的,田宅也会送到遗孀手上。

至于父母妻小,每月一石米(约摸六十斤)是断断不会少的,短则三年,长则十年,总能撑到孤儿长大。

其二,伤残抚恤。

一等伤残,彻底丧失战力,可终身领原俸一半,再加二十贯钱;

二等伤残,还能勉强动弹,一次性领十五贯,免除赋税。

轻伤,领五贯医药费。

伤重些的,转去地方厢军做个牢城军的闲差,看个仓库,守个城门,也算有口饭吃。

第三,病故抚恤。

便是运气差,染了时疫或是积劳成疾没了的,也有几分体恤。

大头兵三到五贯丧葬费,总够买口薄棺;

像都头那样的职级,十贯钱是少不了的。

这些抚恤都没问题,毕竟将士们为了保家卫国战死伤残,理应得到这些。

但官家说的守城禁军每人十贯,几万人马,就是几十万贯啊!

孙傅倒不是担心大宋的国库真就穷得掏不出这点钱。

他担心的,是这笔钱,能不能顺利地从国库里掏出来。

因为按照大宋祖传的规矩,发抚恤金,那是一套流程极其复杂。

首先,得由下头的营级单位(也就是指挥使),拿着花名册,一个个数人头,统计伤亡,写成报告。

然后,这份报告就像个皮球一样,一级一级往上踢,最后踢到孙傅掌管的枢密院。

孙傅大笔一挥,批准了,这事才算完成了一半。

最关键的另一半,在于拨款。

这事儿,归一个叫“三司”的衙门管。

三司,说白了,就是大宋的财政部,掌管着全国的钱袋子。

按规定,阵亡抚恤金,理论上应在三个月内发放到位。

但理论终归是理论,实际上,因为中间环节的各种扯皮、打太极,拖上一年半载,那都是基操。

现在,官家金口玉言,限期十日。

问题,就出在这个“三司”衙门。

现任三司使,叫陈邦光。

他的副手王时雍,以开封府尹身份兼管三司事务的。

这两个人都是主和派的核心成员。

在他们这些体面的文官看来,当兵的,就是一群臭丘八,一群社会不稳定因素,给他们发军饷都觉得浪费粮食。

现在还要给几十万贯的赏赐?

孙傅觉着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