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微光艰难地刺透云层,在林府高耸的檐角上涂抹了一层惨淡的灰白。
庭院中,林悦与苏然相对而立,肃杀的氛围压过了清晨的微寒。
苏然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腰间悬剑,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凝重与决绝。
林悦素手递过一个沉甸甸的锦囊,指尖冰凉。
“苏然,”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心扉的力量,
“此去如入龙潭虎穴,步步杀机。士族门阀的爪牙,阴狠毒辣,远胜豺狼。万事……以你自身安危为要!切不可逞一时之勇!”
她眼中盛满了无法掩饰的忧惧,如同寒潭深水,几乎要将人溺毙。
苏然接过锦囊,入手微沉,是应急的金疮药和几枚淬了麻药的细针。
他用力握了一下林悦冰冷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是此刻唯一的暖源,声音沉稳如山:
“放心。我这条命,还要留着与你一同劈开这昏聩世道,还寒门一个朗朗乾坤!绝不会轻易折在宵小之手。”
他深深看了林悦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
“家族这边,旧日人脉,或有可用之机。你……也要当心!”
说罢,他不再犹豫,转身,挺拔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迅捷地融入门外尚未散尽的朦胧晨雾之中,步伐坚定,带着一种孤身赴险的悲壮。
云泽道,这条承载着林氏命脉的运输咽喉,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几辆满载着沉重桐油桶,和生丝包的马车,如同被遗弃的巨兽,孤零零地停在尘土飞扬的路边。
车辕深陷,拉车的驽马烦躁地喷着响鼻。
七八个衣衫褴褛、满面愁容的车夫,围坐在路旁一块大石边,唉声叹气,浓重的劣质烟草味也压不住,他们眉宇间的绝望。
看到苏然走近,为首一个满脸风霜、眼角带着一道狰狞旧疤的老车夫,挣扎着站起身,浑浊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却又迅速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苏……苏公子!您可算来了!”
他声音嘶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惊魂未定,
“邪门!真他娘的邪门透了!这条路,老万我走了二十年,闭着眼都能摸到都城!可前天晌午,刚过前面的鹰嘴坳,呼啦啦就蹿出来一帮子煞神!”
老万枯瘦的手指指向道路前方一处狭窄的山口,声音因恐惧而发颤:
“都他娘的黑巾蒙面,一身腱子肉,穿着一样的黑皮袄子,手里拎的家伙……明晃晃的,看着就不是寻常山匪的破铜烂铁!为首那个,眼神跟刀子似的,就那么往路中间一站!屁话没有,就一句:‘此路不通!奉上命,禁运!’ 谁敢上前理论?老张头不信邪,刚往前凑了半步……”
老万猛地打了个寒噤,眼中满是后怕,
“那领头的抬手就是一刀背!狠啊!老张头当场就趴下了,这会儿还在后面板车上躺着,进气多出气少……我们……我们只能退回来,眼睁睁看着他们封了路!”
“统一的装束?禁运?上命?”
苏然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老万叔,您仔细想想,他们从哪个方向来?撤退时又往哪里去了?可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记?口音呢?”
老万拧着眉头,苦思冥想,用力拍打着布满灰尘的裤腿:
“方向……他们是从鹰嘴坳东边那片乱石坡下来的!撤的时候……也是原路退回去的!口音……听着就是都城左近的腔调,硬邦邦的,没啥特别。印记……”
他眼睛猛地一亮,
“对了!他们封路时,在路中间丢下几块黑黢黢的木牌子!上面好像画着个……像爪子又像钩子的东西!看着就瘆人!”
黑木牌?
爪钩印记?
苏然心中警铃大作。
这绝非寻常山贼路霸!
他谢过老万,目光投向鹰嘴坳东侧那片怪石嶙峋、草木稀疏的荒坡。
阳光斜照,勾勒出狰狞的轮廓。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沿着官道前行,而是身形一闪,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钻入了路旁半人高的枯黄蒿草丛中,循着老万所指的方向,开始了一场无声的追踪。
蒿草锋利,划破了衣襟,碎石硌脚。
苏然屏息凝神,感官提升到极致。他像最老练的猎手,目光如探针般扫过每一寸土地。
很快,在靠近乱石坡边缘的泥地上,他发现了异常
——一片狼毒草的茎秆被成片地踩踏倒伏,断口处汁液尚新!
绝非野兽足迹,而是大量人员踩踏留下的新鲜痕迹!
痕迹凌乱,却大致指向乱石坡深处。
苏然的心跳微微加速。
他伏低身体,借着嶙峋怪石的阴影掩护,沿着这若隐若现的痕迹,小心翼翼地向坡上潜行。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枯草腐败的气息,死寂得可怕。
攀过几块巨大的风化岩,拨开一丛茂密的荆棘,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坡后一处隐蔽的洼地里,赫然矗立着一座废弃的庄园!
断壁残垣爬满了枯藤,两扇厚重的、漆皮剥落殆尽的木门歪斜地半掩着,透出一股阴森破败的死气。
而最让苏然血液瞬间涌上头顶的是——就在那破败的院门之内,几辆蒙着厚厚灰尘、但车厢上清晰烙印着,林氏家族飞鸟徽记的马车,正如同屈辱的囚徒般,静静地停放在荒草丛生的院落中央!
就是这里!
云泽道血案中被劫走的货物!
黑水帮的巢穴?
还是门阀爪牙临时藏匿的据点?
巨大的发现带来的冲击让苏然呼吸一窒。
他强压下心头的激荡,伏在一块半人高的风化石后,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仔细扫视着整个庄园。
院墙多处坍塌,形同虚设。院内杂草丛生,几间摇摇欲坠的厢房门窗洞开,如同怪兽的巨口。
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任何声息,只有风吹过破窗棂发出的呜咽,更添几分死寂诡异。
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
苏然心中警兆陡升!
他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精心布置的陷阱气息!
然而,林氏货物的线索就在眼前,他不能退!
就在他凝神观察,试图寻找一个更安全的潜入点时——
“嗖!”
一道极其轻微、却带着致命锐响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左侧的乱石堆中袭来!目标直指他后心!
生死关头,苏然全身汗毛瞬间炸起!
多年习武的本能让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右侧扑倒!
“笃!”
一支漆黑的、尾部颤动的短小弩箭,带着冰冷的杀意,狠狠地钉入了他刚才藏身的风化石上,箭簇深入石中,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碎石簌簌落下。
“有埋伏!”
苏然脑中警铃疯狂炸响!
身体在扑倒的瞬间已就势翻滚,同时腰间长剑“呛啷”一声脱鞘而出,带起一泓秋水般的寒光!
几乎在弩箭落空的瞬间,三道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已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左侧乱石堆、右前方一丛茂密的荆棘后、以及正前方一堵半塌的土墙后——暴起发难!
他们动作迅捷如电,配合默契,显然早已在此守株待兔多时!
清一色的黑巾蒙面,只露出冰冷嗜血的眼睛,手中狭长的弯刀,在惨淡的晨光下反射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是淬了剧毒!
为首的黑衣人眼神阴鸷如毒蛇,声音嘶哑干涩,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
“等你多时了!敢查到这里,找死!”
话音未落,三把淬毒弯刀已化作三道索命的幽蓝弧光,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分上中下三路,狠辣无比地封死了苏然所有闪避的空间!
苏然瞳孔骤缩!
他虽自幼习武,根基扎实,但终究未入修行之门,面对三名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且手持利刃的杀手围攻,瞬间便陷入了绝境!
他只能凭借超绝的反应和扎实的步法,将长剑舞得泼水不进!
“铛!铛!铛!”
金铁交鸣之声如同骤雨般炸响!火星四溅!
苏然身形如风中柳絮,在狭窄的空间内腾挪闪避,险象环生!
每一次格挡,巨大的力道都震得他手臂发麻,虎口崩裂,鲜血顺着剑柄流淌下来!
淬毒弯刀划破空气的锐响贴着他的头皮、腰肋掠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左支右绌,呼吸急促,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混合着尘土滚落,后背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
一道刀光擦着他的右臂掠过,衣帛撕裂,瞬间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若非他反应快,整条手臂恐怕已被卸下!
“束手就擒,留你全尸!”
另一个黑衣人狞笑着,刀光如毒蛇吐信,直刺苏然咽喉!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苏然的心脏!
他奋力格开刺向咽喉的致命一刀,剑脊上传来的巨力让他踉跄后退,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
就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被左侧袭来的弯刀,拦腰斩断的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清越冷冽、却又蕴含着滔天怒火的娇叱,如同九天惊雷,骤然在破败庄园的上空炸响!
一道素白如雪的身影,如同惊鸿般自庄园残破的墙头飞掠而下!
衣袂翻飞,带着凛冽的破空之声!来人正是林悦!
她并非孤身前来,身后紧跟着四名林家护卫中身手最好的好手,人人持刀,眼神锐利如狼!
林悦身在半空,手中长剑已然出鞘!
剑光如匹练,带着森然寒气,精准无比地斩向,那即将劈中苏然腰肋的淬毒弯刀!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火星狂溅!
那黑衣人只觉得一股巨力从刀身传来,震得他手臂酸麻,弯刀险些脱手!攻势瞬间瓦解!
林悦借势翩然落地,挡在苏然身前,剑尖斜指地面,冰冷的眸子如同万年寒冰,死死锁定那三个黑衣杀手,声音带着刺骨的杀意:
“光天化日,劫掠商货,袭杀良善!你们背后主子,好大的狗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三个黑衣人动作一停顿!
为首者眼中闪过一丝惊疑,显然没料到林悦会亲自带人寻到此处,且来得如此之快!
他阴冷的目光,在林悦和她身后四名气息沉凝的护卫,身上扫过,又瞥了一眼苏然手中兀自滴血的长剑,知道今日事已不可为。
“哼!”
为首黑衣人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冷笑,如同夜枭啼鸣,
“林大小姐?好!好的很!今日算你们命大!我们走!”
他毫不犹豫,猛地一挥手!三人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毫不恋战,身形暴退,几个兔起鹘落,便借着乱石和残垣的掩护,迅速消失在荒坡深处,动作干脆利落,显然是早有撤退预案。
“穷寇莫追!”
林悦喝止了欲追击的护卫,第一时间转身扶住摇摇欲坠的苏然,看着他手臂上那道翻卷的伤口,和嘴角渗出的血迹,眼中瞬间涌起水光,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后怕,
“苏然!你怎么样?!”
她飞快地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粉,撕下自己内衫的干净布条,动作麻利却带着细微的颤抖,为他紧急包扎止血。
“没事……皮外伤……”
苏然强忍着剧痛和眩晕,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目光却急切地投向院内那些林氏的马车,
“悦儿……你看……我们的货……果然在这里!”
林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着那些蒙尘却熟悉的马车,眼中怒火升腾,但此刻苏然的伤势更牵动她的心。
“先离开这里!此地凶险,不宜久留!”
她当机立断,命令护卫:“阿武,阿强,你们留下,看住这些马车和院子,不许任何人靠近!阿忠,阿勇,随我护苏公子回府!”
“是!小姐!”
护卫们轰然应诺。
林悦小心地搀扶着苏然,在两名护卫的严密警戒下,迅速撤离了这杀机四伏的废弃庄园。
苏然靠在林悦肩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传来的,细微颤抖和竭力维持的镇定。
他心中涌起复杂的暖流与愧疚,低声道:
“悦儿……对不住,让你涉险了……”
“闭嘴!”
林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强硬,
“先回去治伤!”
回到林府,已是午后。
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然手臂的伤口,已被府中医者重新清洗上药,仔细包扎好,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长衫,只是失血和激斗后的疲惫,让他脸色依旧苍白。
林悦坐在他对面,秀眉紧蹙,看着书案上摊开的几份,从废弃庄园厢房里搜出的信件。
信纸粗糙,字迹潦草,内容隐晦如同谜语:
“……鹰嘴坳东,货已入库,妥善看守。‘黑爪’印记已留,料无人敢近。静待‘东风’起,按‘老规矩’处置,三成归库,七成入‘西山窖’。勿误。”
“……‘泥鳅’那边催得紧,言‘西山窖’新近又入了一批‘硬货’,需得力人手转运。可遣‘断指’带人接应,务必掩人耳目。事成,另有厚赏。”
“……近日风声紧,查货者众。‘西山窖’需加派‘黑皮狗’巡视,凡有窥探者,格杀勿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贵人’之意,不容有失!”
信件中反复出现的,“黑爪”、“泥鳅”、“断指”、“西山窖”、“黑皮狗”、“贵人”等词,如同散落的密码碎片,指向一个庞大而隐秘的链条。
“‘黑爪’印记,与老万叔描述的封路木牌吻合!‘断指’,定是黑水帮那个三当家‘独指阎罗’王彪无疑!‘泥鳅’,必是黑水帮盘踞的泥鳅巷!”
苏然指着信件,眼神锐利如刀锋,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
“‘西山窖’……这定是他们藏匿、转运赃物的秘密据点!还有这‘黑皮狗’,指的就是那些伏击我的统一装束杀手!至于‘贵人’……”
他眼中寒光爆射,
“除了那些高高在上的门阀,还能有谁?!”
林悦指尖划过信纸上那“格杀勿论”、“贵人”等字眼,脸色冰冷如霜,眸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果然是他们!借黑水帮这把见不得光的刀,劫我货物,断我命脉!这‘西山窖’,便是关键枢纽!若能找到此地,人赃并获,便是铁证如山!”
她猛地抬头,看向苏然:
“苏然,你伤势未愈,先好生休养。追查‘西山窖’之事……”
“不行!”
苏然断然打断,挣扎着要起身,牵动了伤口,痛得眉头一拧,却依旧目光灼灼,
“线索是我拿命换来的!这‘西山窖’,我定要亲手揪出来!些许皮外伤,不碍事!”
他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林悦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脸,深知劝阻无用。
她沉默片刻,最终无奈地点点头,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
“好……但一切需从长计议,谋定而后动!‘西山窖’位置不明,守卫必如龙潭虎穴!门阀耳目遍布,我们这次打草惊蛇,他们定会更加警惕!”
她走到书案旁,铺开一张巨大的都城及周边山川舆图,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一寸寸扫过城西广袤的区域,最终停留在城西连绵起伏、人烟稀少的“落霞山脉”之上,指尖重重一点:
“若论隐秘,能建大型窖藏之所……落霞山,可能性最大!”
苏然的目光也随之聚焦在,那片被朱砂勾勒出的山脉轮廓上,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指尖蘸了朱砂,在落霞山脉腹地一处不起眼的标记旁,用力画下了一个醒目的问号。
那鲜红的印记,如同一个无声的战书,也如同一个通往未知深渊的入口。
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窗外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林悦看着舆图上那个刺目的朱砂问号,又看向苏然包扎着的手臂和苍白的侧脸,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担忧与决绝的浪潮在胸中翻涌。
前路,是更加深不可测的黑暗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