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满了落地窗外的整个世界。
陆景深独自坐在书房那张巨大的黑檀木书桌后,指间夹着一份薄薄的文件。
没有开灯,只有桌上一盏复古台灯洒下昏黄的光晕,将他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
空气中弥漫着威士忌的醇厚香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文件上的白纸黑字,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尖刀,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入他过去三十年的人生认知。
他,陆景深,才是陆家唯一的血脉。
那个他叫了三十年“大哥”的陆氏集团现任董事长陆振邦,不过是陆家几十年前从孤儿院抱养的孩子。
这个认知像一颗炸雷,在他脑海里轰然引爆,将他赖以生存的世界炸得粉碎。
他缓缓将文件合上,动作慢得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
指尖的触感冰凉,那份凉意顺着他的手臂,一路蔓延到心脏。
他仰头,将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辛辣的灼热感从喉咙烧到胃里,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荒谬。
从小到大,陆振邦在他眼里,一直是一个完美兄长的形象。
他比自己年长近二十岁,沉稳、睿智、有担当。
在他顽劣闯祸的童年,是陆振邦一次次替他向父亲求情,为他收拾烂摊子。
在他对家族生意毫无兴趣,终日流连于赛车场和画廊时,是陆振邦扛起了整个陆氏集团,将它带向了新的高峰。
陆振邦对他的好,几乎是毫无保留的。
那种包容和宠溺,甚至超过了父亲。
他曾以为那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情深。
可现在,这份认知被彻底颠覆。
如果陆振邦早就知道真相呢?
那些看似温和的包容,会不会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是对一个被蒙在鼓里的、真正的继承人的怜悯和防备?
陆景深的大脑飞速运转,过去几十年的记忆碎片被重新拼接、审视。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是在外人面前夸赞陆振邦的成熟稳重,却会在私下里,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看着年幼的自己。
那目光里有期望,有担忧,还有一丝……
愧疚?
他想起陆振邦在接手集团时,曾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景深,外面的世界更适合你,家里的这些烦心事,就交给大哥吧。”
当时他只觉得是解脱,是兄长对弟弟的体谅。
现在想来,那句话更像是一句巧妙的圈禁,将他这个“真正的威胁”远远地推离了权力中心。
而周美兰……
那个女人。
陆景深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周美兰那张总是带着精明算计的脸。
她嫁给陆振邦时,他已经十几岁了。
他从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女人,她眼里的野心和贪婪几乎不加掩饰。
她费尽心机生下陆明轩,更是将“母凭子贵”这四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她看自己的眼神,总带着一种莫名的敌意和警惕,仿佛自己是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以前他只当她是普通的豪门妇人,嫉妒自己这个小叔子更得老爷子宠爱。
现在他明白了。
在周美兰眼里,自己恐怕才是那个随时可能跳出来,夺走她儿子一切的、最可怕的隐患。
难怪。
难怪她和陆明轩这些年来,总是在父亲面前明里暗里地排挤自己,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只懂吃喝玩乐的废物。
陆景深扯了扯唇角,那笑容却没有一丝温度。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陪他们演戏,享受着置身事外的清闲。
却没想到,自己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最久的小丑。
他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封新邮件。
是他派去调查的人发来的最新报告。
报告里详细描述了陆振邦近期的身体状况,多种老年慢性病缠身,精力大不如前,已经有了彻底退居二线的打算。
而他属意的继承人,自然是他的“独子”——陆明轩。
陆明轩。
陆景深脑海里闪过那个侄子虚伪又无能的模样。
一个被周美兰宠坏的妈宝男,除了吃喝玩乐和追逐女人,根本没有任何商业才能。
这些年仗着陆振邦的庇护,在公司里挂着副总的头衔,做的项目却是一个比一个亏损得厉害。
陆氏集团……
那是他父亲,他亲生父亲一辈子的心血。
难道就要这样,落到陆明轩和周美兰那对母子手上?
被他们蚕食、掏空,最终毁于一旦?
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和寒意,从他心底最深处升腾起来。
他一直以来的布局,他暗中收购的股份,他建立的商业帝国,原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为了在陆氏真的遭遇危机时,他能有力挽狂澜的底牌。
那是一种旁观者的责任感。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这不再是“陆家”的产业,这是“他家”的产业。
守护它,不再是责任,而是本能。
夺回它,不再是备选,而是唯一的目标。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顾念。
那个女人。
她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她单刀直入地找到他,将这个惊天秘密当成交易的筹码,那份冷静和胆识,至今仍让他印象深刻。
“我要陆明轩和他妈妈付出代价。”
她的话语还回响在耳边,清晰,决绝。
当时的陆景深,只觉得这个女人是个有趣的猎物,她的狠厉和清醒,像一株在悬崖峭壁上迎风而立的带刺玫瑰,危险又迷人。
他欣赏她的勇气,也对她的提议产生了兴趣。
但现在,他看待她的目光,已经完全变了。
她不仅仅是一个有趣的女人,一个潜在的合作伙伴。
她是他黑暗棋局中,唯一一个提前洞悉了真相,并向他递出屠刀的人。
她是他命中注定的……
同谋。
陆景深拿起手机,指腹在屏幕上轻轻划过,停在了顾念的名字上。
他没有立刻拨出去。
他在想,这个女人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她的父亲,那个早已去世的顾德明,又在这盘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甚至开始怀疑,顾念的出现,是不是她父亲生前就布好的局?
无数的疑问在脑中盘旋,但有一点无比清晰。
顾念的提议,从一个“可以考虑”的选项,变成了“必须执行”的计划。
和这样一个聪明、冷静、目标一致的女人联手,将那些虚伪的面具一个个撕碎,一定……
非常有趣。
陆景深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停顿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拨出那个号码。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按下内线电话的快捷键,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阿四,进来。”
门被无声推开,
“陆总。”
阿四垂首,姿态恭敬。
陆景深没有看他,目光依然焦着在手机屏幕上那个名字,仿佛要将那两个字烙进眼底。
“去查一个人,顾念。”
他的声音很轻,
“我要她的一切。从她出生到现在,所有细节,巨细无靡。”
他抬起眼,眸光幽深,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
“她最近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
“特别是,”
陆景深加重了语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父亲顾德明,生前都跟谁有过密切往来,留下了什么东西,挖地三尺也要给我翻出来。”
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压抑某种翻涌的情绪。
最后,他补充了一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别让她察觉。”
“还有……保证她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