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瞧着穗禾还在犹豫,何寿没好气地说道:“大爷好心,你倒是推三阻四的!”
“我看就该把你晾在这儿,等府城关了城门,你活该回不去府里。”
若是今日回不了陆府,按着规矩她定是要吃挂落。
更何况,她受了罚,老太太定是要说大太太治下不严。
她总不能让大太太被训斥。
穗禾当下不再犹豫,上了陆瑾晏的马车。
这是辆由双马拉的骈车,黑漆平顶,车辕雕着云雁,两侧垂着锦帷,格外华贵。
等进了车厢里,里头还设了紫檀小几,铺着绒毯减震。
穗禾不敢多看,屏息凝神,“奴婢见过大爷。”
因着在车厢里,她福礼时身子蹲得格外低。
在陆瑾晏看来,就像是特意伏低做小向他请罪。
“起来坐好。”陆瑾晏冷淡地开口。
他没有搓磨人的习性,自然不会和她计较,她先前的不敬。
穗禾摸着车舆坐好,小心地放松着自己酥麻的双腿。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倒是马车外头的何寿开口了。
“爷,可是去学田?”
回应他的,是咚咚作响两声的车壁。
鞭子打地的声音响起,穗禾用力坐稳,以免自己身子产生摇晃。
她心里有预感,他怕是会挑她的刺。
陆瑾晏自是瞧出了她身子紧绷,整个人如临大敌。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挑,他竟不知坐马车要比驴车还颠簸。
也不知过了多久,穗禾只觉得格外难熬的时候,陆瑾晏开口了。
“为何不穿先前那身衣裳?”
穗禾一愣,随后看向自己身前。
她换回了从陆府出来时的衣裳,浅蓝底襦裙,极为简单的样式,素净到了极点。
这是她往日不当值时常穿的衣裳,这会儿被陆瑾晏一问,穗禾不免有些纳闷。
难不成这衣裳不妥当?
寒酸的碍眼了?
“赶路自然不穿新制的衣裳。”
陆瑾晏未曾想她会这样回答,当下挑眉,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呵”声。
穗禾只当是听不见,顺着帘子摇晃的缝隙往外看。
不远处的水田泛着银光,一畦一畦地排开,田与塘如棋局般交错。
陆瑾晏忽地问:“学田如何?”
“能供得起丰桥村的学子吗?”
穗禾没想到他会忽然问她这些,可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
“那处由十五亩中田和五亩下田组成,产出不算多,村里的孩童若想上学还得交些束脩。”
“哦?”陆瑾晏继续问,“何万修收多少?”
何万修自是何夫子,穗禾心里有些奇怪他问的问题,可还是照实说了。
“寻常六礼,再加上三两银子。”
“怎么与你家不同?”他语气带着探究。
“奴婢家是外来户,村子里大多都是何氏的宗族,学田的好处自然落不到。”
“何夫子能收下奴婢弟弟已是极为宽待了。”
她说这话时,眼神带着不解,似乎奇怪他会问这些小事。
陆瑾晏的视线移向紫檀小几上的茶壶,穗禾心领神会地为他倒茶。
车厢里顿时多了一股普洱的香气,冲淡了些他身上的龙脑香。
穗禾只感觉能多喘口气了,先前他身上的气味让她连呼吸都是紧张的。
“他过去是我的书童。”
陆瑾晏一句话解释了两人过去的关系,穗禾却瞪大了眼睛。
书童那是自小就服侍的公子少爷的,这是亲信,日后多半是做管事的。
能出去的,几乎都是犯了错被赶走的。
她怎么都没想到,陆家大爷的书童竟是出来考了秀才,还做了夫子。
而陆瑾晏阔别十年回到江南,主动去看了何夫子,恰恰说明两人之间的情分着实深厚。
这正是她想不通的地方,何夫子是何缘故出府的?
“我放了他出去。”陆瑾晏边说边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扳指。
穗禾心里着实好奇得紧,可她死死忍住,没有问他。
有些事,不是她该问的。
陆瑾晏的事,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她觉得自己知道的越多,只会是麻烦。
她不说话,陆瑾晏也没有开口的打算,两人就这么坐着。
学田很快就到了,陆瑾晏撩起帘子看去。
那处波光粼粼,却空无一人。
而不远处的水田里,许多农户正热火朝天地做着活计。
穗禾瞧着他脸色沉了下来,立刻开口解释:
“附近都是徐家的田地,佃农们要先顾好那头,学田自然要往后稍稍。”
陆瑾晏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问她,“听你的话,很是为徐家考虑。”
穗禾下意识回答,“徐家与佃农五五分成,已是方圆百里极为公道的人家了。”
“公道?”陆瑾晏说的有些讽刺,“不过是虚有其表。”
“奴婢只知拿到手的才是自己的,徐家内里便是一团糟,那也与佃农们无关。”
“别的人家租子大多是六四开,七三的也不在少数,若是荒年,九一也是有的。”
陆瑾晏冷笑一声,“沽名钓誉。”
穗禾不再开口,只觉得他着实和她们有着云泥之别。
他是高高在上的权贵,俯视着她们这些蚁民艰难地求生挣扎。
名誉自始至终就和她们这样的人沾不上边。
她知道吃不饱饭的滋味是什么,徐家便是臭鱼烂虾一窝,那也不妨碍他是真的给了利。
见她许久不说话,陆瑾晏放下帘子,转身看向她。
车厢里不甚明亮,风吹起帘子,带着些弯弯绕绕的光洒了进来。
她低头坐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倒是有了几分娴静的味道。
陆瑾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指了指另一侧的茶盏。
“自己倒。”
他慢条斯理地品茶,看着穗禾小心地捧着茶慢慢喝着。
天热,便是马车里有冰鉴,可作用依旧不大。
若不是马车正好停在树下,那股闷热能叫两人喘不上气。
穗禾看着他眉骨上方浮现的汗珠,心里这才畅快了些。
这也是公道!
烈日下一视同仁。
她有些阴暗地想,若是他的眉骨生得不是那般高,叫汗珠直直地落入他眼中才好!
穗禾虽是极力保持镇定,可那微微上扬的唇角还是让陆瑾晏发现了端倪。
不必多说,这人定是在心里偷着骂他。
她心眼多,他一早就知道了。
陆瑾晏取出把折扇,扔进她怀里。
他眉梢轻扬,嗓音里透着三分懒散七分逗弄,像猛兽闲来无事拨弄爪下的猎物。
“扇得好赏你。”
穗禾猝不及防被折扇打中,又听了他这番话,心里顿时燥得厉害。
可她既然上了他的马车,自然拒绝不了他这样的要求。
更何况,他早就摆明了要她服侍。
穗禾打开折扇,匀速又不失力度地给他扇风。
外头的烈日虽然还在,可风一吹过,倒是时不时有云遮挡。
马车里,陆瑾晏还真就慢慢凉了下来。
他轻瞥了一眼扇风的穗禾,这一看心里嗤笑。
这人竟是斜坐着,她一扇风,折扇带起的风也会落到她身上。
还真是想尽办法为自己谋利。
他闭上眸子假寐,不理会她那些个小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穗禾只感觉双手酸软,额间的碎发都被汗水打湿。
她看了一眼马车外,此时日头西斜,那抹火红的烈日竟是要沉了下去。
穗禾心里着急,若是再不走,府城的城门可就要关了!
“大爷,该回了。”
穗禾忍着焦躁,唤了声。
陆瑾晏睁开眼,不为所动。
该她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