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被她这番直白到近乎冷酷的话噎得胸口又是一闷,脸色变幻不定。他想斥责她想钱想疯了,想规劝她医者仁心,但看着陆小七那副“再多说一句就翻脸”的表情,看着诊案上已经空了的桌面,所有的言语都化为了一声疲惫至极、充满无奈的叹息。“……好……好……”陆砚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妥协,“你……你好自为之……莫要……莫要辜负了族人这点心意……”他最后深深地、复杂难明地看了陆小七一眼,那眼神里有痛心,有失望,有无奈,也有一丝残留的、微弱的期盼。然后,他不再多言,仿佛耗尽了所有心神和气力,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旧木拐杖,脚步蹒跚地,如同一个真正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大门走去。那清瘦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萧索和沉重的暮气。
“吱呀——”破旧沉重的木门被拉开,刺眼的、带着尘嚣气息的光线猛地涌入,瞬间吞没了老人的身影。他跨出门槛,没有回头,一步,一步,消失在了门外白晃晃的日光里。
春桃连忙小跑过去,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木门重新合拢、闩好。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喧嚣,前堂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只有灰尘还在那几道光柱里,不知疲倦地、无声地飞舞着。
陆小七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自己沾着泥灰的鞋尖。她伸手,隔着粗糙的衣料,摸了摸口袋里那几块带着陆砚体温、却冰凉硌人的碎银和铜钱。那坚硬的触感真实而微薄。随即,她的手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按紧了怀里——那里,那本粗糙破旧的书籍紧贴着温热的皮肤,冰凉粗糙的封面纹路清晰可辨。脸上那副刻意维持的懒散冷漠面具依旧戴着,但垂下的眼睑深处,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强烈的抗拒、冰冷的算计、被逼无奈的妥协、对未来的不确定,以及一丝……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小姐……”春桃怯怯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看着陆小七僵硬的背影,小脸上交织着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医馆有望重开而生的微弱欣喜,“您……您真的答应重开医馆了?那……那砚老爷爷给的银子……”
陆小七没有回头。她的肩膀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响起,如同淬了寒冰:“闭嘴。”“门闩好了?”“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她微微侧过头,露出小半张冷漠的侧脸,声音斩钉截铁:“——包括外面那个老头,还有你!谁也不准进来打扰我!”
“是……是,小姐!奴婢知道了!门闩牢了!”春桃被她那冰冷的语气和气势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应声,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退回到角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敢再靠近一步,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陆小七不再停留。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这空荡死寂的前堂,不再看那蒙尘的匾额和药柜,大步流星地走向通往后院的门帘。她的步伐不再有丝毫拖沓,反而带着一种被压抑的急切和焦躁,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她要立刻回去!回到内堂!锁上门!一个人!她必须立刻、马上!好好研究怀里这本该死的破书!三天!她只有三天时间!三天内,她必须让这破医馆挂上幌子!不是为了什么狗屁责任,不是为了族人的期望!而是为了——她的掩护!她的研究!她的……十万两白银之路!
重开医馆?不过是为了那五两能买糙米的银子!为了暂时堵住那烦人老头的嘴!为了换取清净!为了名正言顺地研究“九转还魂针”!她的目标,从来都只有一个!十万两白银!躺平!退休!而那本破书……那本藏着“九转还魂针”秘密的破书……才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赌注!唯一通向自由的门票!
她一把掀开门帘,身影如同被黑暗吞噬,迅速消失在通往内堂的阴影里。前堂,只留下那还在微微晃动的门帘,仿佛记录着她离去的决绝。只留下春桃,独自一人站在空旷、死寂、尘埃弥漫的前堂。春桃看着她消失在门帘后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泥土的鞋尖,最终默默地走到大门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来,抱着膝盖,将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她不敢进去,也不敢离开,只能守着这片死寂,等待着未知的指令。
剥离秘典
陆小七几乎是冲回内堂那间阴暗的小屋。昏黄的日光透过高处的气窗,无力地投下几束光柱,空气中的尘埃在光线下无所遁形地翻滚着。陆小九含着那点珍贵的糖粉,已经重新沉沉睡去,小脸上还带着泪痕,但眉头舒展了许多,呼吸也平稳均匀。陆小七的目光在他瘦小的身体上停留了不到一瞬,随即就移开了,仿佛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背景。她所有的注意力,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完全聚焦在怀里那本散发着陈旧霉味的破书上。
她几步走到墙角那个打开的矮柜前,目光锐利地扫过柜子里那些褪色的破布头、断线轴和干瘪果子,确认无人打扰后,猛地拉上了柜门,发出“哐当”一声闷响。然后她走到屋子中央,那里相对明亮一些。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因为急切和未知的兴奋而有些紊乱的心跳。她的双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伸进怀里,将那本边缘参差、线订歪扭的半本医典取了出来。
书册入手冰凉粗糙,纸张薄脆得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在掌心,借着气窗透进来的光线,再次仔细审视。封面早已不存,最上面一页模糊的“方·卷六”字迹仿佛在嘲笑她的期待。但她的指尖,却精准地滑向那曾经卷曲、现在被抚平了边缘的书页缝隙——那一条细窄得几乎看不见、通往真正宝藏的入口。
要怎么取出里面的东西?
陆小七眉头紧锁。她前世在道观见过许多古籍孤本,知道这种夹层极其脆弱,稍有不慎就可能将里面的纸张毁掉。她环顾狭小破败的房间,目光落在墙角一堆杂乱的废弃物上——那里面有母亲林氏生前缝补用的针线。她走过去,极其轻缓地拨开那些杂物,尽量不发出声响惊动弟弟,终于找到了一根细长的、闪着冷光的缝衣针。针尖依旧锐利,只是针鼻处缠着些许褪色的旧线。
就是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