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巷子尾巴上的刘奶奶。
谢诗凝心里头“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把。
她赶紧小跑着过去,脚下踩着厚厚一层枯叶子,发出“咔嚓咔嚓”的碎响,在这冷清的后晌听着格外刺耳。
“刘奶奶?”谢诗凝蹲下身子,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是怕惊着老人。
她伸出手指,小心地搭在老人枯瘦的手腕子上。
指尖底下,那脉搏跳得又细又弱,像快断了的丝线,几乎摸不着影儿。
再瞅瞅老人胸口,旧布衫底下那点起伏,快得慌,浅得紧,就像离了水的鱼,光张嘴,进气少出气多。
谢诗凝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坏了,这是急症!要命的急症!
“奶奶,您躺稳了,甭怕啊!”谢诗凝嘴上稳稳当当地哄着,手上动作却麻利得很。
她半抱半扶着老人,在墙角那堆厚实的枯叶子上挪了挪,让老人靠得更舒坦些。
枯叶子在她动作下“窸窸窣窣”地响。
她飞快地解开身上斜挎着的靛蓝色帆布包。
手伸进去,像是早就备好了似的(其实是借着包的掩护从空间里拿),一下子就摸出个巴掌大的旧木头针盒。
盒盖一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一排银针,针屁股那头闪着点幽光。
另一只手也没闲着,紧跟着从包底掏出个小小的四方铁皮盒子,边角都磨得发亮了。
这光景,也顾不上讲究了。
谢诗凝利落地帮老人褪下那双沾了泥点子的旧布鞋。
捏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对着老人十个手指头尖儿——那叫十宣穴的地方,眼疾手快,又快又准地轻轻点刺下去。
针尖儿刚刺破点皮,就见几滴浓稠得发黑的血珠子,颤巍巍地冒了出来。
她屏着气,眼睛紧紧盯着,一眨不敢眨。
紧接着,她打开那小铁盒,里头躺着几粒深褐色的小药丸,一股子特殊的、带点冲劲儿的苦香味儿立刻散了出来。
她捻起一粒牛黄救心丸,小心地掰开老人微微张着的嘴。
老人的嘴唇干裂着,摸上去冰凉冰凉的,带着股不祥的劲儿。
“奶奶,含着,千万别咽下去啊。”她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散了这口气儿,把药丸稳稳地压在老人舌头根底下。
“好闺女……”刘奶奶浑浊的眼睛费力地掀开一条细缝,气儿像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
“纺织厂……俺儿……”话没说完,眼眶里瞬间就蓄满了混浊的泪,顺着脸上深深的沟壑,“吧嗒”滚了下来,砸在枯叶子上。
“您可别说话了,省着点力气,咱这就上医院!”谢诗凝心里头一阵发酸,像是被那眼泪烫着了。
她赶紧掏出自己那块洗得发白、边角都毛了的手帕子,动作又轻又柔地替老人擦去嘴角渗出来的一点暗色的血沫子。
她焦急地抬头四望,巷子里空荡荡的,春风卷着落叶打旋儿。
嘿!真是赶巧了!巷子口那儿,正停着一辆拉货的旧板车,车把式蹲在车辕子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
“大哥!劳驾!快帮把手!这儿有位奶奶病得厉害!”谢诗凝扬手招呼,声音又急又脆,带着不容商量的劲儿,穿透了冷风。
车把式闻声一抬头,见是巷子里常给人看个头疼脑热的谢家闺女,二话不说,麻溜地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别腰里,小跑着就过来了。
“咋了这是?刘大娘?”他一看老人脸色,也吓了一跳。
“像是急症,心口上的毛病!”谢诗凝简短地说。
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把瘦小的刘奶奶托起来,轻轻放到板车上铺着的麻袋片上。
谢诗凝顺手就把自己身上那件薄薄的旧外套脱了下来,卷了卷,垫在老人头底下当枕头。
“闺女,坐稳扶好喽!”车把式招呼一声,抄起车辕子上的麻绳往肩上一套,弓着腰就拉车开跑。
车轮子碾过坑洼的青石板路,“嘎吱嘎吱”响得人心慌,一路颠簸着,急匆匆朝最近的区医院奔去。
谢诗凝半蹲在车上,一只手紧紧扶着老人,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那只蓝布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人灰败的脸。
风呼呼地刮过耳朵边,带着三月的寒意,可她手心全是汗。
心里头一遍遍念叨:撑住啊奶奶,快到了,快到了……
医院那长长的走廊,一股子消毒水混着陈年老木头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药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墙下半截刷着暗绿色的油漆,不少地方都斑驳脱落了,露出里头灰黄的底子。
谢诗凝守在病床边,眼睛盯着床头那个小小的玻璃瓶。
瓶子挂在个生了锈的铁架子上,里头的药水,一滴,一滴,又一滴,慢悠悠地往下坠,顺着透明的胶皮管子,流进老人手背上凸起的青筋里。
这滴答声,好像把时间都拉长了,磨得人心焦。
她握着老人另一只冰凉的手,指尖搭在腕子上,细细感觉着。
那脉搏,好像……好像比刚才稍微强了那么一丝丝?
她心里头稍稍松了那么一点点,凑近老人耳边,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奶奶,没事了,大夫瞧过了,药也用上了,您放宽心,眯瞪会儿……睡一觉就好了……”她反复说着,既是安慰老人,也是给自己打气。
走廊尽头,一阵杂乱的、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噔噔噔”敲在水泥地上,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沾着油污工装的中年男人,跑得满头大汗,脸膛通红,眼睛瞪得老大。
旁边跟着个穿灰布列宁装的中年妇女,头发跑得有点散乱,脸上也是汗水和焦急混在一起。
是刘奶奶的儿子和儿媳妇,纺织厂的刘大柱和他媳妇桂花。
“娘!”刘大柱人还没到床边,那带着哭腔的喊声先冲了过来。
他扑到床前,看着老娘紧闭着眼,挂着吊瓶的样子,那粗壮汉子的肩膀就抖了起来,想碰又不敢碰。
桂花嫂子一眼就看到了守在床边的谢诗凝,看到了她握着老人的手,看到了她脸上还没来得及散去的紧张和疲惫。
桂花嫂子几步抢上前,一把就抓住了谢诗凝的手腕子。
那手劲儿大得很,带着庄稼人干活儿的粗糙,也带着止不住的颤抖和一股子热乎劲儿的感激:“闺女!是您!是您救了俺娘!老天爷开眼啊!让俺娘遇着您了!”
她眼圈唰地就红了,声音又急又高,有点语无伦次,“俺们……俺们这可怎么谢您才好啊!这是救命的大恩!大柱!快!快给恩人磕头!”说着就要拉着男人往下跪。
谢诗凝被这阵势弄得有点慌,手腕被抓得生疼,脸上也腾地热了。
她赶紧用力把手抽回来,身子微微往后让了让,低着头,声音温温软软的,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清晰:“婶子!快别这样!折煞我了!就是碰巧遇上了,搭把手的事儿,应该的!真不用谢!您和大叔赶紧看看奶奶吧,她刚用了药,大夫说需要静养,可不敢惊着她。”
她说着,又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把床前最好的位置完全让给了刘大柱两口子。
她看着刘大柱那粗糙的大手想去碰老娘的脸又缩回来的样子,看着桂花嫂子那通红的眼睛,心里头也涌起一阵酸涩,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老人的亲人总算来了。
“闺女,你姓啥?叫啥名儿?住哪条巷子?等俺娘好了,俺们两口子好上门……”
桂花嫂子还是不肯罢休,抹了把眼泪,急切地追问着,恨不能立刻知道恩人的底细,好报答。
谢诗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弯起一个温婉的弧度,那笑容像初冬里一点暖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真不用,婶子,您和大叔的心意我领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照看好奶奶。我……我还有点急事儿,得先走了。”
她边说边弯腰拎起一直放在脚边的帆布包,挎到肩上。
“哎!闺女!你等等!好歹留个名儿……”桂花嫂子急得直跺脚,还想追上去拦。
谢诗凝已经快步走到了病房门口。
她没回头,只抬起右手,背对着他们,轻轻地摆了摆,算是最后的告别。
那藏青色的身影,很快就在光线昏暗、弥漫着药水味儿的走廊拐角处消失了。
只留下一串急促却并不沉重的脚步声,“哒、哒、哒……”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清脆地响了几下,然后就被病房里隐约的呻吟声、远处护士站的呼唤声,还有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儿给吞没了。
直到穿过医院乱哄哄的大厅——这里人声嘈杂,混合着更浓烈的药水味儿、汗味儿、还有小孩的哭闹声——当!当!当!……医院门口那口老旧的铜钟,用它那沉闷又带着点悠远的调子,不紧不慢地敲响了十一下。
那钟声像是带着重量,一下下砸在谢诗凝的心坎上。
她猛地停住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糟了糕了!”她心里头那根弦,“嘣”地一声断了。
大营饭店!
跟人约好的那个点儿,早就过到姥姥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