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小初妈妈?小初妈妈!”

老师喊到第三遍,林翩然才猛地惊醒,手指冰凉。

五年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女儿的育红班撞见沈昭南。

沈昭南身姿挺拔,一身笔挺的中山装,金丝眼镜后,那双凤眼依旧清冷疏离。

“这就是陆景和他舅?那个沈参赞?”

“可不!最年轻的外交官,沈老将军的亲孙子!前途无量啊......”

四周的低声议论让林翩然血色褪尽,她只想立刻带女儿离开。

忽然,沈昭南抬眼看了过来。

林翩然呼吸一滞,血液倒流。

他认出她了?

认出五年前在知青点,被众人叫作“肥猪”的陈明珠了?

“林念初家长。”沈昭南开口,声音冷淡疏离,“陆景和给小姑娘添麻烦了,对不住。”

林翩然紧绷的肩线微微松了松。

他没认出来。

也是,如今她是林翩然,身形纤细,而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嘲笑的“陈肥猪”。

她死死低着头,不敢看他。

沈昭南眉头微蹙,以为她低头沉默,是因女儿受了委屈而不满。

他蹲下身,平视着林念初,声音温和了些:“小朋友,叔叔替陆景和跟你道个歉,好不好?”

熟悉的雪松木香漫过来,林翩然浑身一僵,想也没想,一把将女儿挡在自己身后。

沈昭南的目光,再一次落回那位年轻女同志身上。

她来得匆忙,还穿着文工团统一的练功服。藏蓝色的连体服衬得身段格外窈窕,腰肢纤细,双腿修长笔直。

不知怎的,他多看了两眼。

女同志体态柔韧,那段露出的脖颈,白得晃眼,像玉雕似的,透着股说不出的韵味。

可她却始终低着头,黑发垂落,把脸遮了个严实。

“孩子们闹着玩,揪揪小辫子不算什么大事。”老师小心翼翼地打着圆场,“小初,景和,互相道个歉,握个手,还是好朋友。”

两个孩子别扭地拉了拉手。

沈昭南抬腕看了看表,“那好,我先告辞了。”

今天本是难得的休息日,偏巧姐姐有事,只能让他这个舅舅来处理外甥在育红班的纠纷。

老师和园长一路将他送到大门口,嘴里不住地说着“沈参赞慢走”。

不知怎的,沈昭南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位女同志始终站在原地,头也不抬。

这身影,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林翩然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练功服。

“妈妈——”林念初轻轻拽了拽林翩然的手。

林翩然低下头,轻轻描摹着女儿的小脸,那眉眼,那鼻梁,越发的像沈昭南的模样,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发颤。

七零年,右派之女陈明珠被下放。她起早贪黑地干活,可因近两百斤的臃肿身形,“肥猪”的外号像狗皮膏药似的黏在身上。

七三年,京城太子爷沈昭南下乡镀金,他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天之骄子。

他是天上月,她是地上泥,本该八竿子打不着。

可谁能想到呢?这高不可攀的月亮,偏偏和“陈肥猪”好上了。

林翩然从不敢想永远,她知道他总要回城的,两人能好一天,算一天。

直到七六年那个除夕夜。

陈明珠揣着省下来的鸡蛋糕,兴冲冲往男知青宿舍跑。

还没进门,刺耳的哄笑声就扎了出来:

“瞧见没?陈肥猪昨儿从三哥屋里出来,走路都打晃!”

“不是吧三哥?你真......真碰她了?”

“啧,黑灯瞎火的,横竖都是个娘们儿~”

“呸!还不是她拿那点破事儿要挟三哥!”

接着,那个清冷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玩玩而已,你们倒认真了?我马上要回京了。”

当时,陈明珠站在雪地里,浑身发僵,像是被人一棍子打进了冰窟窿。

“妈妈,”林念初踮起脚尖,凑到她耳边,小手指向门口,“陆景和的舅舅,就是小初爸爸!”

林翩然心脏差点停跳,慌忙捂住女儿的嘴:“小初乖,他......他只是长得像。”

小姑娘仰起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疑惑:“可叔叔和照片里的爸爸明明一模一样呀?”

林翩然一把搂紧女儿,声音发颤:“小初记住,这话千万不能跟别人说...”

......

林翩然牵着女儿的小手,回到文工团的排练楼。

刚进门,几个正在压腿的姑娘立刻围了上来:“小初来啦!”

她们蹲下身,亲昵地捏捏小姑娘粉嫩的脸蛋。

可大家心里都忍不住犯嘀咕,跟林翩然共事三年了,每次见到她女儿都觉得不可思议。

林翩然那张脸,嫩得能掐出水来,杏眼樱唇,活脱脱就是个刚入团的十八岁小丫头。

可谁知,她竟是个四岁孩子的娘?

张戎珊刚从办公室出来,目光在林念初脸上打了个转,突然怔住。林翩然闺女那眉眼间的神韵,莫名让她想起日思念想的沈昭南。

她烦躁地用脚尖点了点地板:“林同志,过来一下。”

林翩然点头,蹲下身,帮女儿理好衣领,柔声说:“小初乖,先去道具室那边玩会儿布娃娃,好吗?”

林念初乖巧点头,抱着布娃娃一蹦一跳地走了。

林翩然刚跟着张戎珊走进办公室,外头就响起了窃窃私语。

“又开始了?张队这是第几次'单独指导'翩然姐了?”

“挑刺儿呗!仗着她爹是军区副司令,来咱们团当队长纯属镀金。编排改来改去,最后还不是靠翩然姐她们撑场子?”

孙小梅把腿从把杆上放下来,阴阳怪气道:“哟,这就护上了?张队那是严格要求!再说了,就林翩然那两下子?哼,谁知道她怎么当上台柱子的!”

见众人变了脸色,她得意地抛出那句憋了许久的话:“狐、狸、精!谁知道她那女娃娃是怎么来的?搞不好就是个破鞋!装什么清高!”

“孙小梅!你嘴巴放干净点!”孟雅琴一把摔下手里的绸带:“翩然姐高烧三十九度还坚持排练的时候,你在哪儿......”

“嘘——”有人急忙制止。

道具室门缝里,林念初抱着布娃娃,怯生生地探出小脑袋。

孙小梅反而来了劲,扯着嗓子喊:“我说错了吗?那小野......”

“哐!”

钢琴盖被狠狠砸下。

王老师铁青着脸站起来:“都给我消停点!这是革命文艺队伍!不是你们嚼舌根的地方!”

排练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王老师冷眼扫视众人,连最嚣张的孙小梅都缩了缩脖子,这位老文艺兵,连张戎珊见了都得立正喊“王老师好”。

“你是队长我是队长?就按我说的改!”张戎珊的呵斥声,从办公室里传来。

几个姑娘互相递了个眼色,得,今晚又得挑灯夜战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

空荡荡的排练厅里,林翩然独自对着镜子,一遍遍重复着被改得七零八落的动作。

“林同志!你的电话!”传达室老李的喊声打破了寂静。

林翩然没想到是李秀兰。

自从改名换姓,开始新生活,林翩然就刻意切断了与过去的所有联系,只想把“陈明珠”永远埋葬。

李秀兰是唯一还保持联系的知青战友。

“知青点要办回访会!班长到处找你,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

李秀兰的声音又急又快,“我一口咬定不知道!你猜他们现在传成啥样?他们居然说你...说你不在了!呸呸呸!晦气!不过你现在就是站在他们面前,保管谁都认不出来!又美又瘦,跟变了个人似的!”

林翩然拿着电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

“那就让他们以为,陈明珠这个人,真的已经不在了吧。”

没有人喜欢过去的陈明珠,连现在的林翩然都厌恶那个臃肿卑微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