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谢大人明察,谢大人明察啊!”李员外感激涕零,朝着吴县令又磕了几个头,随即连滚带爬地扑向秦正,“秦状师,您的大恩大德,李某没齿难忘,没齿难忘啊!”
他胖脸上泪水鼻涕糊成一团,激动得语无伦次,“城南!您看中的城南那栋白墙黑瓦、带后花园的宅子,李某回头就亲自把地契送到府上!”
“从今往后,我李家的所有田土官司,都劳烦秦家,秦家就是我李某的再造恩人!”
秦正一身疲惫,此刻却强撑着威严,对着李员外微微颔首,心中那块巨石轰然落地。
他用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身侧那阴暗的廊柱角落——刚才秦默所站的位置。
此刻,那里空空荡荡,再无秦默的影子。
不......秦正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种复杂到极点的情绪淹没。
那小子......他竟带着高烧,以这种方式来了!并以这种方式,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转乾坤!
回府的马车上,气氛沉闷。
秦锐蜷缩在角落里,脸色苍白,眼神失焦。父亲的精彩逆转,李员外的感恩戴德,本应让他狂喜。
可一想到今日这一切竟来自于那个被他们视为废物的结巴庶子,一种混杂着极度羞耻和恐慌的情绪啃噬着他的心脏——父亲是秦家的脊梁,可这脊梁背后站着的是秦默的影子,这便是秦锐心口最深的刺。
秦正则紧闭着双眼,靠在车壁上。车厢随着车轮颠簸而摇晃,他紧锁的眉头下,思绪沉入深海的漩涡。
秦默......那个病弱不堪、连话都说不清的庶子......贞元六年密档?甲字库十七柜乙亥柒?他怎能知晓?
马车停稳,秦正率先下车,脚步有些虚浮,却是异常沉重。
他没有去前厅,也没有理会王氏院里派来请安的大丫头,径直穿过中庭,走向秦家宗祠所在的西跨院方向。
那熟悉的、破败小屋就在眼前。门虚掩着。
秦正脚步一顿,在门前站定,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有些僵硬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浓郁的药草味和闷浊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内依旧寒冷,但角落里已经新添了一个小小的火盆,炭火烧得不旺,却给这冰冷空间添了丝微弱的暖意。
秦默躺在铺着薄薄新褥的炕上,脸颊还是不正常的潮 红,但呼吸似乎比清晨平稳了一些。
他身上盖着两床厚实的旧棉被,周状师正拧了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在秦默的额头上。
屋里多了两个眼生的婆子,看起来手脚粗笨,一个正笨拙地往火盆里添炭,另一个手忙脚乱地搅动着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清粥。
看到秦正推门进来,周状师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那两个粗使婆子更是吓得手足无措,慌忙放下手中活计,低着头缩到墙角。
秦正的目光掠过那两个畏畏缩缩的婆子,再滑过炕头那碗温热的白粥,最后定格在秦默苍白憔悴的脸上。
他走到炕边,沉默了片刻,目光复杂地看着昏迷中的儿子。
秦正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许多:“周先生。”
“老朽在。”周状师忙应道。
“默儿的身子......就劳烦你多费心。”秦正语气郑重,“去库里支银子,让管事立刻去城西请张济生老大夫来,务必让他尽快退烧!”
张济生?那是清州城极有名望的医馆圣手,诊金昂贵。
周状师心中暗喜:“是,老爷,老朽这就去办!”
“你二人。”秦正声音不高,却让那两个婆子膝盖一软。“好生照看二少爷,炭火一日三添,必须始终有温!粥食......去厨房,让他们每日送两顿肉粥过来。若再有任何差池......你们知道后果!”
两个婆子吓得魂飞魄散,扑通就跪了下来,捣蒜般地磕头:“老爷放心!奴婢们一定尽心,一定尽心!”
“还有......”秦正最后看向周状师,语气带着一种正式的任命意味,“待默儿病愈,府中积压的一些不甚紧要的卷宗文书,你先整理出来。等他能起身了,就让他跟着你......学着处理些讼状往来、誊录核对之事吧。从基础做起。”
这句话炸响在跪地婆子的耳中,更深深烙印在门边偷听的小厮耳中!二少爷以后要参与府中讼状事宜了,这算是半只脚踏入了秦家的核心业务?!
周状师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躬身应命:“是,老爷,老朽定当悉心教导默少爷!”
秦正安排完这些,目光在秦默那张苍白的脸上最后停留了片刻,眼神复杂难明。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紧抿着嘴唇,转身踏出了这间弥漫着药味的小屋。
......
“混账东西!”
一只上好的青花盖碗被狠狠摔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混合着茶叶泼了一地。
屋内一片狼藉。王氏端坐榻上,一张脸因为狂怒而扭曲得不成样子。
地上除了碎瓷,还歪着一张被揉皱又写满了字的纸——那上面记录着马车刚进府、秦正就直奔那小畜生屋里所做的一切:添火盆、换厚被褥、请名医、拨肉粥......最后,还有那句刺入她心口的话——让那小畜生跟着周老贼学讼状!?
“反了,都反了!”她尖利地嘶喊出声,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一个结巴废材,一个不中用的老奴才!竟敢......竟敢......老爷是被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那贱种,他也配?!”
秦锐颓然地站在下手,脸上阵青阵白,恐惧和嫉恨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母亲......他今天......他到底是怎么......”
“不管他用什么邪法!”王氏猛地打断儿子,眼中射出刻毒疯狂的光芒,“想沾我秦家的基业?做梦!”
“老爷现在是被他一时的手段糊住了心窍,贱人养的小贱种!跟他那死鬼娘一样,生来就是克咱娘俩的扫把星!”
秦锐被母亲眼中的疯狂惊得后退了一步。
王氏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沸腾的杀意。急促的呼吸过后,她脸上的狰狞扭曲如同川剧变脸般,飞快地褪去,换上了一层僵硬的平静。
她抬手,动作竟自然地整了整刚才因暴怒而略显凌乱的衣襟鬓角。那枚掐丝点翠衔珠金凤凰的发簪被扶正,在烛光下闪耀着冰冷而虚假的祥瑞光芒。
“扶我起来。”王氏的声音陡然变得平缓,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雍容。
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起身,王氏挺直了腰背,对着妆台上的菱花铜镜,甚至还特意抿了抿鬓角:“锐儿,去,叫上管事婆子。我们一起去看看你二弟。”
秦锐看着母亲此刻这虚假的“慈母”作态,一时竟愣住。
“怎么?”王氏微微侧过脸,唇角维持着那弯虚假的弧度,“他是你弟弟,如今‘立了大功’,为娘的......不该亲自去探视一下吗?顺便看看下人们伺候得......够不够‘经心’!”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其轻柔,却又透着一股子砭人肌骨的寒意。
小屋昏暗的光线下,秦默在沉沉睡梦中骤然蹙紧了眉头,仿佛感应到了那股无声逼近的浓烈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