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覆盖了城市。霓虹灯在远处闪烁,织成一片虚幻的光海,却照不进刑警队办公室里沉闷压抑的空气。白板上的照片和线索仿佛凝固的污渍,无声地诉说着案件的胶着。寰宇大厦和尘寰艺术中心的两路出击,都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被林家滴水不漏的防御和律师团的铜墙铁壁轻易化解。

陈锋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把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毫无营养的问询笔录摔在桌上:“妈的!寰宇那边简直是个铁桶!问谁都是‘不知道’、‘不清楚’、‘无可奉告’!那个姓王的法务总监,说话比泥鳅还滑溜!就差没直接说‘滚蛋’了!”

江旭尧靠在窗边,指尖夹着一支燃到一半的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不定。他望着窗外那片被林立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侧脸线条紧绷。吴启明的推诿,陈锋的碰壁,都在意料之中。林家如果这么好对付,也不会盘踞多年,成为这座城市最顽固的毒瘤。

“意料之中。”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后的冷冽,“林震老狐狸,不会让我们轻易碰到他儿子。”

“那现在怎么办?就这么干耗着?”陈锋不甘心,“刘三儿那条线也断了,他平时接触的那些三教九流,一听是警察打听林家,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剩下的线索……”他指了指白板上那枚“青莲”弹头和一小片深蓝色布料的照片,“这弹头邪门,技术科说上面的莲花雕刻手法极其特殊,市面上没见过,可能是私人定制。这破布片……大海捞针!”

江旭尧的目光落在深蓝色布料的照片上。质地考究,边缘撕裂。这几乎是现场唯一指向凶手的直接物证。“布料检测报告出来了吗?”

“出来了。”一个技术队的同事推门进来,把报告递给江旭尧,“100%喀什米尔羊毛,顶级面料,意大利一个非常小众的高端手工西装品牌‘Salvatore’的定制款。这种料子,这种品牌,全市……不,全省穿得起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且,这个深靛蓝色,是他们去年秋冬限量版的特殊色号。”

顶级定制西装?深靛蓝色?限量版? 江旭尧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名字瞬间跃入脑海——林逸尘!尘寰艺术中心经理吴启明身上穿的是普通深灰西装,寰宇大厦那些高管,也没人穿如此顶级且颜色独特的定制款!

“查!立刻查这个品牌在本市的定制客户名单!特别是去年定制过深靛蓝色限量款的人!”江旭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猎手终于嗅到猎物踪迹的兴奋。

“已经在查了!”技术员立刻回答,“但需要时间,这种顶级定制工作室对客户信息保护极严,而且……”他犹豫了一下,“名单里如果有林逸尘的名字……我们恐怕也很难拿到他的具体尺码和购买记录来比对布片。”

“我知道。”江旭尧掐灭烟头,眼神锐利如鹰,“但这是个方向!一个能撕开林家伪装的方向!”

就在这时,陈锋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变得有些古怪,把手机递给江旭尧:“江队,你看这个……”

手机屏幕上是一张设计精美的电子邀请函—— 「尘寰艺术中心 · 林逸尘先生私人收藏展 暨 新锐艺术家苏蔓作品联展」 开幕酒会:明晚 19:00 凭函入场,谢绝媒体

邀请函下方,附着一张酒会流程的缩略图。在不起眼的角落,标注着:【特邀嘉宾:市文化艺术促进会理事 江旭尧 先生】

江旭尧盯着那个名字,眉头紧锁。他根本不认识什么文化艺术促进会理事,更从未收到过任何邀请!这显然是个伪造的身份!

“林家……林逸尘……”陈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他这是什么意思?主动邀请你去他的地盘?挑衅?还是……陷阱?”

江旭尧的眼神在邀请函上那个烫金的“尘寰”Logo和林逸尘的名字之间来回扫视。主动递上来的邀请函?在警方调查陷入僵局,刚刚找到一丝关于深蓝色定制西装的线索之后?这绝不是巧合!

云端之上的捕猎者,终于主动将目光投向了地面上的猎人。

“是邀请,也是战书。”江旭尧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踏入风暴中心的决绝,“他想看看,我这个警察,敢不敢走进他的笼子里。”

“太危险了!”陈锋立刻反对,“谁知道那里面布置了什么?万一他……”

“没有万一。”江旭尧打断他,眼神坚定得不容置疑,“这是目前唯一能正面接触林逸尘的机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想看我的底牌,我也想看看,这位藏在云端的‘尘少’,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看向技术员,“那个定制西装名单,务必尽快拿到!陈锋,你负责外围接应,酒会期间,盯死尘寰所有出入口和可疑人员!”

陈锋知道江旭尧一旦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只能重重叹了口气:“行!你千万小心!感觉不对立刻撤!那姓林的,绝对不是善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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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寰艺术中心。 明晚七点整。

与上次白天的清冷雅致不同,此刻的艺术中心灯火辉煌,衣香鬓影。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大厅映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流淌着悠扬的小提琴曲和高级香水、香槟混合的馥郁气息。名流绅士、艺术名媛们低声谈笑,觥筹交错,构成一幅浮华精致的上流社会图景。

江旭尧穿着一身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并非定制款),拿着那张伪造的邀请函,神情自若地通过了门口严格的安检和身份核验。他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将环境布局、安保位置、主要人物尽收眼底。他像一头闯入羊群的孤狼,尽管努力收敛着气息,但那份与周围浮华格格不入的冷硬和警觉,依旧让附近几个敏锐的宾客投来好奇或审视的目光。

他没有急于寻找目标,而是信步走向一侧相对安静的展区。这里陈列的多是林逸尘的私人收藏,以现代抽象艺术为主,色彩浓烈,笔触狂放,充满了压抑的力量感和某种……撕裂的痛苦感。这与他想象中黑帮太子爷的品味大相径庭。

他的脚步在一幅巨大的画作前停住。 画布上是大片大片浓得化不开的深蓝,如同午夜最深的海,又像凝固的血液。在这片令人窒息的蓝色中央,却有一朵用极细银线勾勒出的莲花,花瓣边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金色微光。它孤独地悬浮在深渊之上,脆弱得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黑暗吞噬,却又透着一股近乎悲壮的、不肯沉沦的倔强。

画作下方,标签只有简单的两个词:《尘光》。作者:佚名。

江旭尧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这深蓝……这莲花……与他口袋里那片布料、那枚“青莲”弹头,甚至那个叫“尘”的男人,产生了某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共鸣。

“江警官也喜欢这幅画?” 一个低沉悦耳,如同冰泉敲击玉石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身侧响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乐声和人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味?

江旭尧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转头。

光线在他转身的瞬间似乎都发生了微妙的偏移。一个男人就站在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深靛蓝色的顶级手工西装完美地贴合着他修长挺拔的身形,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领口一丝不苟地系着温莎结,袖口处露出价值不菲的铂金袖扣。他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姿态闲适优雅,仿佛只是随意驻足欣赏画作。

然而,当江旭尧的目光撞上对方的眼睛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起!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颜色是罕见的深琥珀色,在璀璨灯光下流转着无机质般的冷光,如同寒潭深谷,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穿人心最隐秘的角落。他的五官俊美得近乎锋利,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唇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极难捉摸的笑意。气质清冷矜贵,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掌控一切的疏离感。

林逸尘。 江旭尧瞬间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照片根本无法捕捉此人十分之一的气场。他像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完美无瑕,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尤其是他身上那身深靛蓝色的顶级定制西装——与死者刘三儿指甲缝里那片布料,颜色、质地,几乎完全吻合!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猎物与猎人的身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模糊。

“林先生。”江旭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这幅画……很特别。”他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目光再次投向《尘光》,“深蓝如狱,孤莲独悬。绝望中的一点微光?还是……对某种深渊的凝视?”

林逸尘的眉梢几不可查地挑动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位江警官,开口竟是如此精准的解读,而非直白的质问。这让他眼底那点兴味更浓了几分。

“解读很有意思。”林逸尘轻轻晃了晃杯中的香槟,气泡无声地上升、破裂,“江警官看来对艺术并非一窍不通。这幅画,是我很多年前无意间得到的。喜欢它的人不多,觉得它……太压抑。”他的目光落在画上那朵孤莲上,语气平淡,“不过,我倒是觉得,能在深渊里开出的花,才最动人,不是吗?哪怕光芒微弱,也足以照亮方寸之地。”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江旭尧脸上,带着审视,“就像江警官的职责?在城市的‘深渊’里,追逐那点微光?”

话题被不动声色地引向了更危险的领域。周围的谈笑声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职责所在,光明所向。”江旭尧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语气带着警察特有的坚定,“无论深渊多深,光总会存在。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它照得更亮些,让不该存在的‘花朵’无处藏身。”他意有所指地加重了“花朵”二字,目光掠过林逸尘身上那价值不菲的深蓝西装。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步,却像隔着一条无形的、光与暗的分界线。无形的气场在碰撞、交锋。

林逸尘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很轻,带着一丝金属般的磁性,却没什么温度。“江警官真是……一身正气,令人敬佩。”他举起酒杯,对着江旭尧的方向虚虚一敬,“敬光明。”

他喝了一口香槟,动作优雅,眼神却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住江旭尧:“只是,有时候,光与暗的界限,未必如想象中那般泾渭分明。追逐光明的人,脚下也可能踩着阴影。而身处黑暗的人……”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画中那朵孤莲,声音几不可闻,“……未必就看不到光。”

这番充满哲学意味又带着危险暗示的话语,让江旭尧心头一凛。他正欲开口,一个穿着银灰色晚礼服的年轻女子端着酒杯,笑靥如花地快步走了过来,亲昵地挽住了林逸尘的手臂。

“逸尘哥!原来你躲在这里欣赏你的‘宝贝’啊!害我找了半天!”女子声音清脆,带着娇嗔,目光好奇地打量着江旭尧,“这位是……?”

“苏蔓。”林逸尘介绍道,语气恢复了一贯的疏离平淡,“这位是江……理事。”他巧妙地用了邀请函上的假身份,同时向江旭尧介绍:“苏蔓,今晚联展的艺术家之一,很有才华的新锐画家。”

苏蔓。江旭尧立刻记起了这个名字,那个执着于调查林家的记者!她竟然是以艺术家的身份出现在这里?还和林逸尘如此熟稔?这关系……耐人寻味。

“江理事您好!”苏蔓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笑容明媚,眼底却带着记者特有的敏锐探究,“很少在艺术圈见到您呢,是新入行的藏家吗?还是……对逸尘哥的藏品特别感兴趣?”她的话语看似随意,却隐隐带着试探。

“只是受朋友邀请,来感受一下艺术氛围。”江旭尧与她礼节性地握了握手,言简意赅,目光并未在苏蔓身上过多停留,而是再次看向林逸尘,“林先生,关于那幅《尘光》,我还有一个问题。”

林逸尘似乎并不意外,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这幅画的作者,真的是‘佚名’吗?”江旭尧的目光锐利如刀,“还是说,它的作者,其实就站在我的面前?”

林逸尘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深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最幽深的古井,清晰地倒映着江旭尧的身影,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是惊讶?是被人看穿的愠怒?还是……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

他尚未回答,吴启明却不知何时出现在林逸尘身后半步,微微躬身,声音恭敬地打断:“少爷,王董他们到了,在VIP室等您。”

林逸尘眼底翻涌的情绪瞬间敛去,恢复成一潭深不可测的寒水。他对着江旭尧,唇角勾起一个完美的、毫无破绽的弧度,带着上位者惯有的疏离和掌控感:“抱歉,江……理事,失陪一下。关于作者的问题,也许我们下次见面时,可以再探讨?我对江警官的‘艺术鉴赏力’,也很感兴趣。”

他刻意加重了“江警官”三个字,如同在平静水面投下一颗石子。江旭尧的身份,在对方眼中,早已不是秘密!

说完,林逸尘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深靛蓝色的背影在璀璨灯火和衣香鬓影中显得格外挺拔而孤绝,如同他画中那朵悬于深渊之上的孤莲。苏蔓略带探究地看了江旭尧一眼,也快步跟了上去。

吴启明落后一步,经过江旭尧身边时,脚步微顿,脸上依旧是那副职业化的笑容,但眼底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声音压得极低: “江警官,云端之上,风景虽好,但风大,容易迷眼。还是脚踏实地的好。”说完,不再停留,快步追上林逸尘。

江旭尧站在原地,周围浮华的喧嚣仿佛瞬间褪去。他指尖隔着西装布料,触碰到口袋里那片冰冷的深蓝色布料碎片。林逸尘最后那句“我对江警官的‘艺术鉴赏力’也很感兴趣”,以及吴启明赤裸裸的警告,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

他抬起头,望向林逸尘消失的方向,眼中锐利的光芒如同出鞘的利剑。 “迷眼?”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就看看,到底是谁,先被谁的光芒……刺伤。”

云端初遇,试探结束。 真正的狩猎,才刚刚拉开序幕。深渊与微光的对视,已擦出危险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