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次日清晨,天光如一层薄纱漫过窗棂,细碎的光粒穿透厨房纱窗,在瓷砖地上投下铜钱似的斑驳光影。

颜柒柒趿着一双可爱的草莓熊拖鞋走向厨房,睡裙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丝随意披散在肩头,还带着未睡醒的慵懒。她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刚走到门口,就见父亲佝偻着背站在灶台前,晨光正顺着他花白的发梢往下淌。

十年前那个在病房外靠着墙角偷偷抹泪的男人,如今鬓角已爬满霜雪。松垮的围裙带子垂在身侧,随着搅动小米粥的手腕轻轻晃动,粥锅里泛起细碎的涟漪,仿佛把这十年的风风雨雨,都细细熬进了这绵密的米香里。

“爸,怎么不多睡会儿?”她的声音裹着刚醒的沙哑,像一片被晨露浸得发软的叶子,轻飘飘落进厨房蒸腾的白雾里。

颜爸爸握着木勺的手轻轻一颤,浑浊的眼底积着化不开的担忧,忙搁下勺子转身,声音里带着急切:“柒柒,怎么起这么早?是又做了噩梦,还是胃里不舒服?”

“睡得挺好。”颜柒柒喉头猛地一紧,目光落在父亲微微发颤的手上——指节泛着青白,那是藏不住的紧张。她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攥住他骨节突出的手背。

父亲的手比记忆里还要瘦,松垮的皮肤像挂在枯枝上的残叶,稍一用力就能触到底下嶙峋的骨头。指腹碾过他掌心磨出的厚茧,那粗粝的触感硌得她指头发麻。可偏偏就是这双手,还带着小米粥的温烫,暖乎乎的,顺着指缝一点点漫上来,熨得她心口又酸又软。

她把父亲的手攥得更紧些,刻意扬高了声音,尾音里还缀着点故作的轻快:“我就是想给您做顿早饭,您还没尝过我煎的鸡蛋呢。”

“傻孩子。”颜爸爸粗糙的手掌覆上女儿的手背,触过她细腻皮肤时,那带着硬茧的触感里,藏着种笨拙的温柔。

“爸爸就爱给你做饭。”他喉结滚了滚,声音慢慢沉下去,“你小时候挑食,我得变着法儿给你做鸡蛋羹,蒸得嫩嫩的,每次都能哄你多吃半碗饭。”说到这儿,尾音忽然缠上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像秋风卷着碎叶刮过老旧的窗棂,带着发颤的沙哑,“现在也一样,看你多吃一口,我这心里啊,就踏实得很。”

覆在女儿手背上的力道松了松,又悄悄收紧些——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又像怕抓不住眼前这片刻的暖。

颜柒柒心口一酸,像被细针轻轻蛰了下,那股麻痒的酸意顺着血管漫到鼻尖,引得鼻腔阵阵发紧。那些被病痛啃噬、被愧疚缠缚的日子里,她总把自己困在阴霾里,竟从未好好看过父亲——没有留意他悄悄热了又热的饭菜,没有听见他深夜在门外压抑的叹息,更没读懂他眼底藏了半生的牵挂。

她从身后轻轻环住父亲,将脸贴在他宽厚却已不再挺拔的背上。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摸到他微驼的弧度,那是岁月与心事一同压出的沟壑。她把手臂收得更紧些,仿佛要借这个拥抱,补回这些年漏掉的无数个清晨与黄昏,补回那些被她忽略的、沉默的温暖。

“爸爸,我爱你!还有……对不起!”声音闷在布料里,带着湿意的哽咽,眼泪很快洇透了颜爸爸的后背,“我以前太不懂事了,让您跟着担心了这么多年。”

颜爸爸的背僵了僵,没回头,只是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嗯”,像含着未说尽的千言万语。

良久,她松开手臂,拉着父亲往餐桌走,系在腰间的围裙带子随着步伐轻轻晃悠,划出两道温柔的弧度。“今天换我来伺候您,”她仰起脸笑了笑,眼底盛着父亲的模样,“我在清溪小镇时,跟隔壁阿婆学了溏心煎蛋,您可得做好准备——要是糊了,也得假装吃得香啊。”

燃气灶的蓝色火苗欢快地跃动着,蛋液滑入平底锅,“刺啦”一声轻响炸开,裹着黄油的香气瞬间漫了满屋。颜柒柒握着锅铲的手悬在半空,目光总忍不住往身后瞟——父亲正背对着灶台,用袖口一下下蹭着眼角,又时不时偷偷朝她这儿看,撞见她的视线时,慌忙低下头去抻桌布,指腹把本就平整的边角捏出几道褶皱来。

“当当!爱心限定款来咯!”颜柒柒端着白瓷盘转身,尾音里裹着雀跃的笑意。金黄的蛋边微微卷成好看的弧度,像给嫩黄的溏心镶了圈金边,几粒翠绿的葱花撒在上面,衬得那抹油亮的光泽愈发诱人。她把盘子轻轻搁在父亲面前,自己挨着父亲坐下,亮晶晶的眼睛里盛着锅里未散的热气,映着蛋液流动的柔光:“快尝呀,溏心蛋凉了就凝住了,可就尝不到那口滑溜溜的香啦!”

筷子刚触到那片金黄,颜爸爸的喉结就剧烈地滚了滚。他小心翼翼地夹起鸡蛋,颤巍巍送进嘴里——温热的溏心混着焦香的蛋边在舌尖化开,绵密的嫩黄裹着黄油的醇厚,滑溜溜淌过喉咙时,竟烫得眼眶发酸。

“好吃。”他声音闷得发颤,尾音像被水汽泡软了,“比爸爸做的强多了……”话没说完,一滴滚烫的泪“啪嗒”砸在碗沿那道旧缺口上,惊起细小的水花。

“爸?”颜柒柒慌忙去抽纸巾,指尖刚触到纸盒边缘,就被父亲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按住。她张了张嘴,喉间像卡着团浸了水的棉花,堵得发闷,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我以后走了,你……”

“瞎说什么呢!”颜爸爸猛地抬头,方才咬了一口的鸡蛋“啪嗒”滚落在桌面,溏心蛋黄在晨光里碎成金箔似的流霞。他抬手想呵斥,手背青筋因用力微微凸起,却在撞见女儿泛红的眼眶时骤然泄了气,那布满皱纹如枯枝般的手指在半空悬了许久,终是带着几分无力,轻轻落在桌沿。

他转身走向客厅,脚步比平日沉了些,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透着说不出的落寞。片刻后从茶几抽屉里摸出本泛黄相册,封皮边角磨得发毛,烫金的“家庭影集”四个字褪得只剩浅淡的印痕。他把相册往桌上一放,纸张翻动时带起股旧时光的味道,声音低了些,却透着点刻意装出的轻快:“爸爸没事,你看——爸爸我啊,有秘密武器。”

他翻开第一页,泛黄的照片边缘已经卷了毛边,上面是她刚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小脸像只刚褪了胎毛的红皮小猫,眼睛眯成一条缝,被裹在奶奶亲手缝的碎花襁褓里,露出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着嫩粉色。照片一角压着张褪了色的红色便签,黑色水笔的字迹被岁月浸得有些洇开,却仍能看清那行带着笔锋的字:“吾家有女初降世,愿她一生平安喜乐。”

颜爸爸的指尖在照片上轻轻点了点,指腹的厚茧蹭过照片时,带起细碎的沙沙声。他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暖意:“你看这张,是你小学第一天放学。背着个半人高的粉色书包,刚出校门就甩开老师的手扑进我怀里,哭得小肩膀一抽一抽的,说班里有个叫圆圆的小姑娘,追着你喊‘小仙女’,害得你被全班同学笑话,大家都追着你叫。”

他指尖滑到下一页,照片里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穿着红色蓬蓬裙,脸上的胭脂被汗水晕成了两团红苹果,裙摆上还沾着亮晶晶的亮片。“这是你和圆圆第一次上台表演《采蘑菇的小姑娘》。那天你俩化着浓妆,站在台上像两只圆滚滚的小灯笼。我在台下瞅了半天,愣是没认出哪个是我闺女——后来看有个女孩总被旁边的女孩揪辫子,才敢确定被揪辫子的那个是你。”

指尖继续往下滑,照片里的少女穿着蓝白校服,站在主席台的话筒前,脊背挺得笔直,阳光落在她微微扬起的脸上,连额前碎发都镀着金边。“这是你刚进高一时,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那天你特意穿了双新皮鞋,紧张得声音发颤,却还是把稿子背得一字不差。爸爸坐在最后一排,听着周围家长说‘这姑娘真精神’,心里头啊,比喝了蜜还甜。还有这张,你拿了英语竞赛一等奖,爸爸真为你骄傲啊……”

说着说着,他眼角的皱纹笑得更深了,像盛着阳光的小沟壑,每一道纹路里都淌着细碎的暖意。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照片边缘,那动作轻得像在触碰刚剥壳的溏心蛋,连呼吸都放得缓了些,生怕稍一用力,就会惊醒相纸里沉睡的旧时光。

颜柒柒轻轻往父亲肩头靠了靠,布料上还留着清晨阳光晒过的暖意。听着那些被时光打磨得温润发亮的故事,十年间积压在心底的压抑像春雪般簌簌消融,连带着那些啃噬过她的恐惧,也在父亲絮絮的语调里慢慢化了。

她鼻尖蹭过父亲洗得发软的衣领,忽然懂了——父亲哪里是在翻看照片,分明是把她生命里的每个瞬间都嚼碎了,混着岁月的甘苦,细细密密刻进了骨髓里。从红皮小猫似的襁褓婴儿,到被追着喊“小仙女”的哭包,再到台上紧张得发颤的少女……原来她跌跌撞撞走过的每一步,都被这双布满老茧的眼睛牢牢盯着,藏进了相册的褶皱里。她忽然觉得安心:这些泛黄的照片会替她笑,这些温吞的絮语会替她暖,这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牵挂,会替她永远陪着他。

颜爸爸正指着她和方圆圆上课偷吃辣条被抓罚站的照片,嘴角的笑意还没漾开,外面突然响起了门铃声。先是“叮咚”两声,轻得像雨滴敲在窗沿,颜爸爸抬眼往门口瞟了瞟,还没来得及开口,门铃声就变得急促起来,“叮咚叮咚”的脆响撞在墙上,连相框里的旧时光都跟着晃了晃。

颜柒柒还没从回忆里回过神,虚掩的门已被猛地推开。杜思齐站在门口,扶着门框喘了好几口气,额角的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淌,深色T恤的领口洇出大片湿痕。手里的补品礼盒被攥得变了形。他把礼盒往颜爸爸怀里一塞,目光像淬了火的钉子,“噌”地钉在颜柒柒脸上。

“颜柒柒!”他声音发紧,带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瞥见她脸上犹疑的神色,他指节因用力泛白,掌心的汗蹭在她皮肤上,又热又急:“求你……求你去看看他吧!”

“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颜柒柒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消瘦得凹陷的脸颊,声音里裹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怯懦。

“没有可是!”杜思齐猛地提高了音量,喉结剧烈滚动着,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开,“颜柒柒,自从知道你还活着,他就盼着见你。可他就是不敢,总说自己不配,我只能来求求你!我怕……我怕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没命的!”

最后几个字像重锤砸在空气里,他的手还紧紧攥着她,指腹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连带着心脏都跟着一抽一抽地紧。

颜爸爸把装着小米粥的保温桶塞给杜思齐,转身拿起桌上那个粉白相间的保温杯,往里面灌满温热的蜂蜜水,甜度刚好是柒柒从小喝惯的。

“去吧,去见见他。”他把杯子塞进女儿手里,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那些没说出口的担忧堵在嗓子眼,最后只化作轻轻一抱,手指在她单薄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路上让小杜开车慢些,到了给爸爸打个电话。”

颜柒柒闻着父亲身上熟悉的肥皂味混着阳光的气息,终究放下了所有顾虑,轻轻点了点头。

“爸爸等你回来。”他松开手,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动作轻得像拂过一片羽毛。

汽车缓缓驶出巷口时,颜柒柒的目光始终粘在后视镜里。父亲还站在原地,驼着的背在晨光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却始终没有转身。鬓角的白发跟着风轻轻扬起,像株在岁月里倔强生长的芦苇——风再大,根也死死扎在原地,就像颜爸爸不肯挪动的脚步,把所有的不舍都藏在了那道沉默的影子里。

她攥紧手中的保温杯,粉白杯身被掌心的汗浸得有些发潮,内里的温热却执拗地透过布料渗出来,顺着指尖往骨头缝里钻。那温度太熟悉了——就像无数个清晨他递过来的热牛奶,像冬夜里他揣在胸口捂热的烤红薯,更像此刻他站在巷口,用半辈子的牵挂织成一张软网,稳稳地接住了她心里所有的慌。

颜柒柒低头抿了口蜂蜜水,甜味漫过舌尖时,眼眶忽然就红了。原来这就是家人——不管你在人世间跌跌撞撞走得多远,摔得多疼,总有个人守在最初的地方,把你的笑和哭、疼和怕都刻在心上,用最笨拙的温柔,替你挡住世间所有的明枪暗箭,只把那最温暖的阳光,偷偷塞进你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