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晨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房间时,江屿已经醒了。他保持着仰卧的姿势,双眼盯着天花板上的细小裂纹,呼吸平稳到近乎静止。十五年的雇佣兵生涯让他养成了即使在熟睡中也保持警觉的习惯,但昨晚——或许是失血过多,或许是那碗阳春面的魔力——他竟然一觉睡到了天亮,连个梦都没做。

他缓缓转动脖颈,看向床边的椅子。沈念安蜷缩在那里,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头歪向一侧,呼吸均匀。晨光为她纤长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边,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她就这样守了他一夜。

江屿的胸口泛起一阵陌生的酸胀感。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尽量不发出声响,但常年训练形成的条件反射还是让他的动作像猫一样敏捷无声。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熟睡的表姐,犹豫了一下,轻轻将滑落的毯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她的肩膀。

楼下已经传来林秀芬准备早餐的动静,锅碗瓢盆的轻响,水龙头的哗哗声,还有沈国栋低沉的咳嗽。这些声音构成了一曲平凡却温暖的晨间交响乐,与缅甸雨林中清晨的鸟鸣和枪械上膛声截然不同。

江屿无声地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脸庞,带走最后一丝睡意。镜子里的男人面色苍白,眼下挂着青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那道疤痕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狰狞。他伸手摸了摸,指尖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

"啧,真丑。"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算笑的笑。

楼下厨房,林秀芬正在擀面条,看到江屿下楼,手里的擀面杖"咣当"一声掉在案板上。她张了张嘴,眼圈瞬间红了。

"舅妈。"江屿主动开口,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早。"

这个简单的问候像是打开了某种闸门,林秀芬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胡乱擦了擦手,快步走过来,一把抱住江屿,力道大得惊人。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她哽咽着,粗糙的手掌拍打着江屿的后背,"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三天不见人影,回来还带着伤!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

江屿僵在原地,双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往哪放。这种直白的情感宣泄让他无所适从。最终,他只能笨拙地拍了拍舅妈颤抖的肩膀:"...我没事。"

"没事?"林秀芬松开他,上下打量着,目光落在他包扎的手臂上,"这叫没事?"

江屿不自在地拉了拉袖子,遮住绷带:"小伤。"

林秀芬还想说什么,沈国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行了,孩子回来就好。"

江屿转头,看到舅舅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拎着刚买回来的豆浆油条。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显然这几天也没睡好。两人目光相接,沈国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

"吃饭。"沈国栋简短地说,把早餐放在桌上。

这顿早饭吃得异常安静。林秀芬不停地往江屿碗里夹菜,沈国栋闷头喝粥,偶尔抬头看一眼儿子,欲言又止。沈念平倒是想活跃气氛,但每次开口都被这诡异的沉默堵了回去。沈念禾则一直偷偷打量着这个神秘的表哥,眼神里混合着好奇和畏惧。

江屿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味同嚼蜡。这种家庭聚餐的氛围让他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是个闯入者,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他的目光不断飘向楼梯——沈念安还没下来。

"念安昨晚照顾你到很晚吧?"林秀芬突然问道,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

江屿的筷子顿了一下,点点头:"嗯。"

"那丫头,从小就护着你。"林秀芬叹了口气,"你失踪那年,她差点把整个镇子翻过来找你...后来长大了,每年都要出去找几个月..."

江屿的胸口又是一阵陌生的紧缩。他放下筷子,食不知味。

"我吃饱了。"他站起身,"去...看看她。"

沈国栋点点头,林秀芬则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江屿逃也似的离开餐桌,快步上了楼。

沈念安的房门虚掩着。江屿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姐?"

没有回应。

他推开门,发现沈念安已经不在椅子上了,而是蜷缩在床上,抱着他的枕头睡得正香。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江屿站在门口,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看够了吗?"沈念安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眼睛却还闭着。

江屿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装睡?"

沈念安睁开一只眼,狡黠地看着他:"某人站在门口跟个木头似的,呼吸声大得能把死人吵醒。"

江屿走进房间,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谢谢。"

"谢什么?"

"昨晚。"

沈念安坐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下次再敢玩失踪,我就把你绑在床上。"

这个威胁让江屿挑了挑眉:"绑我?"

"怎么,不信?"沈念安瞪他,"我可是学了三年护理,知道扎哪根血管能让你三秒昏迷。"

江屿低笑出声,胸腔震动:"厉害。"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难得轻松。沈念安伸了个懒腰,阳光透过她单薄的睡衣,勾勒出纤细的腰线。江屿迅速移开目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你的伤..."沈念安指了指他的手臂,"还疼吗?"

江屿摇摇头:"习惯了。"

"习惯受伤?"沈念安皱眉,"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江屿没有接话,只是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阳光照在他脸上,那道疤痕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沈念安忍不住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

"怎么弄的?"她轻声问。

江屿睁开眼,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刀。"

"疼吗?"

"当时不疼。"

"后来呢?"

"...疼得要死。"

这个诚实的回答让沈念安的眼圈又红了。她收回手,强作轻松:"下次小心点。"

"嗯。"江屿应了一声,突然问道,"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吗?"

沈念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当然记得。你小时候可皮了,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还总爱跟在我屁股后面'姐姐''姐姐'地叫。"她的眼神变得柔软,"有一次你从树上摔下来,磕破了膝盖,哭得惊天动地。我背你回家,你趴在我背上抽抽搭搭地说'姐姐我以后一定听话'..."

江屿听着这些陌生的往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然后呢?"

"然后第二天你就又去爬那棵树了。"沈念安翻了个白眼,"气得我三天没理你。"

两人都笑了起来,气氛温馨而怀念。但很快,江屿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复杂。

"我...不太记得了。"他低声说,"小时候的事。"

沈念安的笑容僵在脸上:"一点都不记得了?"

江屿摇摇头:"碎片。你的脸...舅舅的面馆...还有..."他顿了顿,"一颗麦芽糖。"

"麦芽糖?"沈念安惊讶地睁大眼睛,"你还记得那个?"

江屿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已经化得不成形状的小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颗几乎辨认不出原形的糖块,黏在油纸上,颜色发暗。

"我一直带着。"他轻声说,"在缅甸...最难受的时候,我就舔一口...告诉自己,还有人等我回家。"

沈念安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记得那颗糖——那是江屿十三岁生日那天,她偷偷塞给他的,因为舅舅不让他吃太多甜食。那天晚上,他就失踪了。

"你..."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江屿重新包好那颗糖,放回口袋:"别哭。"他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沈念安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他。江屿僵了一下,随即慢慢放松,小心翼翼地回抱住她。阳光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温暖而明亮。

"阿屿,"沈念安的声音闷在他肩膀上,"答应我,别再走了。"

江屿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窗外明媚的天空,眼神复杂而深沉。最终,他轻轻"嗯"了一声,却不知道这个承诺能否兑现。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打破了这难得的温情时刻。沈国栋的声音格外响亮,似乎在和什么人争执。江屿的身体瞬间绷紧,一把将沈念安护在身后,眼神锐利如刀。

"怎么了?"沈念安茫然地问。

江屿没有回答,只是示意她别出声,自己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向下看去。面馆门口停着两辆黑色SUV,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正在和沈国栋交谈,手里拿着什么文件。

"警察?"沈念安也凑过来,惊讶地问。

江屿的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他认出了其中一个人——不是警察,而是国安局的。那身制服他太熟悉了,在缅甸时没少和他们打交道。

"待在这儿。"他低声命令,转身就要下楼。

沈念安一把拉住他:"等等!你认识他们?"

江屿回头看她,眼神复杂:"...算是。"

"他们是来找你的?"

"很可能。"

沈念安的手攥得更紧了:"为什么?你做了什么?"

江屿苦笑一声:"太多了,一时说不清。"

楼下,争执声越来越大。沈念安咬了咬唇:"我和你一起下去。"

"不行。"江屿断然拒绝,"太危险。"

"危险?"沈念安瞪大眼睛,"你到底——"

她的话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江屿先生在吗?"一个严肃的男声从门外传来,"我们是国家安全局的,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江屿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气息。沈念安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随时准备撕碎猎物。

"阿屿..."她不安地唤道。

江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拍了拍沈念安的手:"没事。我去见见他们。"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无论发生什么,别插手。明白吗?"

沈念安想反驳,但在他严厉的目光下,只能不情愿地点点头。

江屿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门口。当他拉开门时,那个冷血无情的"蝰蛇"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懒散淡漠的普通青年。

"有事?"他懒洋洋地问门口的两个便衣。

高个子的男人出示了证件:"江屿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有些事情需要您配合调查。"

江屿挑了挑眉:"现在?"

"现在。"对方态度强硬。

楼下,沈国栋的抗议声传来:"你们凭什么随便抓人?我外甥刚回来,身上还有伤!"

江屿叹了口气,回头对沈念安笑了笑:"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沈念安想跟上去,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屿跟着那两个便衣下楼,被带上了那辆黑色SUV。

车子绝尘而去,留下一屋子惊慌失措的沈家人。沈念安站在窗前,死死盯着车子消失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国安局...他们找阿屿做什么?他在国外到底做了什么?那些伤...那些噩梦...那颗麦芽糖...

无数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答案。唯一确定的是,她的表弟,那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小男孩,如今背负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伤痛。

而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他独自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