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家面馆的下午,阳光斜照进窗,将空气里漂浮的面粉尘埃照得颗粒分明。往常这个钟点,该是午市刚过、晚市未起的短暂清闲,林秀芬会靠在柜台后打盹,沈国栋则清理着灶台,收音机里咿咿呀呀放着苏州评弹。

但今天,评弹声没了。只有抹布擦拭桌面的单调声响,和偶尔一声压抑的、沉重的叹息。

沈念安用力擦着已经锃亮的桌面,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动作机械,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街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已经停了快一个钟头,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她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车,里面坐着的人,也不是普通的客人。他们是“保护”者,也是监视者。自从那天之后,这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存在”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后厨传来“哐当”一声,像是铁盆掉在了地上。

沈念安吓了一跳,手里的抹布掉在桌上。她快步走过去,掀开隔断的布帘。

沈国栋正弯腰捡起地上的大汤锅,锅没坏,但半锅熬好的高汤泼了一地,油腻腻的,漫延开一片狼藉。他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没有立刻清理,只是拄着膝盖,盯着那摊油污,胸口起伏着,粗重地喘气。那双揉了几十年面团、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在微微发抖。

“爹?”沈念安轻声唤道,心口揪紧了。

沈国栋像是被惊醒,猛地直起身,动作幅度大得有些踉跄。他胡乱地摆摆手,声音沙哑:“没事…手滑了。”他抓起拖把,有些慌乱地想要清理,动作却笨拙而无力,差点把自己绊倒。

林秀芬从后面小库房出来,看到这情景,眼圈立刻又红了。她没说话,只是默默接过丈夫手里的拖把,蹲下身,一点一点擦拭着地上的油污。她的肩膀瘦削,微微耸动着。

沈念安看着父母瞬间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的背影,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烧红的炭。那个盒子,那个叫阿阮的女人,那些穿着防护服如临大敌的人,还有弟弟被带走后再无音讯的现实…像一场无声的瘟疫,把这个家原本坚实的根基腐蚀得摇摇欲坠。

她什么也问不出来。爹娘闭口不谈,只是眼神里的惊惧和疲惫一天比一天深。念平变得沉默寡言,晚上睡觉枕头下都塞着那把旧锤子。念禾半夜总会惊醒,哭喊着说梦见有蛇从门缝里钻进来。

恐惧是无形的,却比任何实体都更有重量,压在每个人的脊梁上,让人喘不过气。

“叮咚——”

门口的风铃响了。

店里三个人几乎同时猛地一颤,齐刷刷扭头看向门口,眼神里是如出一辙的惊弓之鸟般的警惕。

进来的是隔壁开杂货铺的李婶,挎着菜篮子,显然是刚买完菜。她被这三双直勾勾、带着惊恐的眼睛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哎哟喂,你们这是干嘛?见鬼啦?”

林秀芬最先反应过来,慌忙站起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没有。李婶买东西啊?”

“啊,买点碱面。”李婶狐疑地打量着这一家子,又看了看冷冷清清的面馆,“你们这是…家里真没事?我看这两天门口老停着黑车,怪吓人的。早上还有几个穿制服的来检查?”

“没事没事,例行检查,消防的。”沈念安赶紧接过话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碱面是吧,我给您拿。”

她快步走向放干货的柜子,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差点打翻装虾皮的罐子。

李婶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地上还没完全清理干净的油污和沈国栋灰败的脸色,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对林秀芬说:“秀芬啊,有啥难处就跟街坊说,别硬扛着。我看阿屿回来没两天,家里就…唉,那孩子在外面是不是…”

“李婶!”林秀芬突然拔高声音打断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尖利和生硬,“面好了!念安,快给李婶装上!”

沈念安包好碱面,几乎是小跑着送过来,收了钱,将还在探头探脑想打听什么的李婶几乎是“送”出了门。

风铃再次响动,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好奇的视线。

面馆里重新陷入死寂。刚才那一点突如其来的插曲,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只激起了一圈涟漪,随即被更深沉的死水吞没。

林秀芬手里的拖把掉在地上,她靠着冰冷的灶台,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臂弯里,发出极力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沈国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截被雷劈焦的老树。他看着哭泣的妻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手上沾着不知是油污还是别的什么,浑浊一片。

沈念安站在父母中间,看着这个曾经充满烟火和生气的家,此刻被无形的恐惧压得支离破碎。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她想起江屿电话里那刻意冷淡的声音,那句“别瞎想”。

怎么能不想?

那个盒子里的东西,能瞬间杀死一个人。那个女人,认识那张老照片。弟弟被带走,至今不知去向。家门口守着不明身份的人。

这一切,都指向那个消失了十五年、带着满身谜团和伤疤回来的弟弟。

她感到一阵冰冷的愤怒,还有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家被拖入泥潭,看着父母瞬间苍老,看着弟妹夜夜惊梦。

她甚至不能问,不能说,不能哭。

后颈似乎还残留着那天被他用手指抹去泪痕时,粗粝而短暂的触感。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近乎笨拙的安抚,此刻像针一样扎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扶起母亲,声音出奇地平静:“妈,地上凉,起来。爹,你去歇会儿,这里我来收拾。”

她把母亲扶到后面的椅子上坐下,又拿起拖把,沉默地、用力地清理着地上的狼藉。动作不再慌乱,而是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近乎凶狠的力道。

她擦得很仔细,每一寸油污都不放过,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渗入这个家里的恐惧和污秽也一并擦去。

阳光慢慢挪移,店里的光线逐渐变暗。

晚市快要开始了。但今天,谁还有心思做生意?谁还敢开门迎接那些可能藏着探究、怜悯,或者更坏意味的目光?

沈念安直起腰,看着空荡荡的店面,窗外那辆黑色的车依旧沉默地停在那里。

她走到门口,伸手,将门口挂着的“营业中”的木牌,缓缓翻了过来。

“休息中”三个字,对着外面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也对着车里那些看不见的眼睛。

她拉上了一半的卷帘门,阴影投下来,将面馆内部切割成明暗两半。

有些东西,已经碎了。就算表面清理得再干净,那致命的残响,也已经深深地嵌进了这个家的骨缝里,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