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迅速登岸，王大海班长低声分配任务：
“老钟！你带小李（娃娃脸新兵）和柱子（另一个轻伤员）警戒后方河道！鬼子巡逻艇可能会过来！”
“是！班长！”
老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老兵，他应了一声，拉着还有些懵懂的小李和拄着简易木棍的柱子，迅速隐入岸边的芦苇丛阴影里。
“其他人，跟我走！跟着张正兄弟！”
王大海看向张正，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这一路亡命奔逃，张正展现出的战斗本能、对地形的熟悉以及对日军动向的惊人预判（包括避开几处可能的巡逻点），早已彻底折服了这群溃兵。
张正点点头，没有废话。
“走！”
张正低喝一声，率先迈开步子。
他赤着的那只脚早已被碎石和荆棘划破，但疼痛被巨大的紧迫感压制。
王大海带着剩下的四名还能行动的士兵紧随其后。
一行人在丘陵和灌木丛中快速穿行，朝着炮火最密集、厮杀声最惨烈的方向疾奔。
沿途的景象触目惊心。
被炮弹反复犁过的焦黑土地，散落着扭曲的钢盔、断裂的刺刀、炸烂的枪支零件，还有……
来不及收敛的、被雨水泡得发胀发白的尸体，穿着灰色或土黄色的军服，姿态各异，无声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
张正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脚步却愈发坚定。
终于，在天边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时（大约是8月28日凌晨），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眼前是一片被炮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阵地。
战壕早已不成体系，多处坍塌，被炸成了断断续续的土埂和弹坑。
简易的土木掩体被掀翻，露出里面扭曲的钢筋和断裂的木梁。
空气中除了硝烟和血腥，还混杂着尸体腐烂的恶臭和排泄物的骚味。
阵地上，人影稀疏。
士兵们蜷缩在残存的掩体或弹坑里，脸上布满硝烟和疲惫，眼神麻木而空洞。
许多人身上缠着渗血的绷带，武器随意地放在手边。
弹药箱散落一地，大多是空的。
整个阵地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死寂，只有远处日军零星的冷枪和己方偶尔还击的零星枪声打破沉寂。
“站住！口令！”
一个嘶哑的声音从一堆瓦砾后响起，一支汉阳造的枪口颤巍巍地探了出来。
哨兵同样满脸疲惫，眼窝深陷。
“罗店！回令！”
王大海立刻回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
“血战！”
哨兵松了口气，枪口垂下，随即又警惕地看向张正等人，
“你们是…？”
“67师师部侦察连王大海！带…带增援回来了！”
王大海看了一眼身边寥寥数人，声音有些发虚，但还是挺直了腰板。
他身后的士兵们也下意识地站直了些。
“增援？”
哨兵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黯淡下去，苦笑着摇摇头，
“跟我来吧，团长在指挥所。”
所谓的指挥所，不过是一个相对深一些、顶部用粗大原木和覆土加固过的大弹坑。
坑口用沙袋垒了半圈，里面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光线摇曳不定。
当王大海带着张正等人弯腰钻进指挥所时，里面的人抬起了头。
灯光映照下，那是一张极其疲惫、沾满尘土却依旧棱角分明的脸。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服，领口敞开，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
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淬火的寒铁，在疲惫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屈的火焰！
他正是67师402团团长李维藩！
看到王大海和他身后几个同样狼狈不堪、伤痕累累的士兵，李维藩眼中先是猛地爆发出一种绝境中看到一丝火光的惊喜！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
“王大海？你们…你们是师部派来的援兵？！”
但这份惊喜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当他看清王大海身后只有区区六人（包括张正），而且个个带伤、装备简陋时，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种混杂着失望、痛苦和深深无奈的复杂表情。
他缓缓坐回弹药箱垒成的“凳子”上，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唉…就…就你们几个？”
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报告，
眼神扫过张正等人破烂的军服和身上的血迹，
“辛苦了…弟兄们…辛苦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他重复着“来了就好”，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在说服自己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这不是援兵，这是又一批被投入这血肉磨盘的祭品！
指挥所里还有几个参谋和传令兵，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看到“援兵”只有这几个人，也只是麻木地低下头，继续整理着几乎不存在的文件或擦拭着空枪。
张正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能感受到这位团长身上那股“守土有责，虽死无憾”的悲壮气概
更能感受到他看着这几个“援兵”时，那份替他们担忧、替他们惋惜的沉重心情！
这位团长，在自身绝境中，还在为别人的生命叹息！
“报告团长！”
王大海强忍着心头的酸楚，挺胸敬礼，
“卑职王大海！这位是张正兄弟！
不是师部派来的！
是我们在路上遇到的！
他…他帮我们杀了好多鬼子！他有重要情报！”
“重要情报？”
李维藩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看向张正。
这个年轻人虽然同样狼狈，但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刀，气质迥异于普通士兵，甚至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军官。
张正一步上前，
“李团长！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我是张正！我得到确切情报！
日军将在9月1日，也就是三天后，对贵团阵地，使用芥子气毒气弹！”
“毒气弹？！”
指挥所里所有人都猛地抬起头！
参谋们眼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连李维藩都霍然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张正！
“对！芥子气！黄色烟雾！无孔不入！吸入者肺部灼伤溃烂，皮肤接触起泡流脓，痛苦至极，无药可解！”
张正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众人心上，
“鬼子久攻不下，要用这种灭绝人性的手段！目标就是你们402团的核心阵地！就在三天后！”
“你…你如何得知？！”
李维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毒气弹！
这个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属于魔鬼的武器！
如果真的降临在这片早已摇摇欲坠的阵地上…
后果不堪设想！
“我…”
张正语塞一瞬，随即眼中爆发出更加决绝的光芒，
“我无法解释来源！但请相信我！我亲眼见过它的威力！就在梦里！就在…就在罗店这片土地上！团长！你必须立刻下令！让弟兄们做好防护！准备湿毛巾！寻找高地！上风口！
或者…或者…撤退！
保存有生力量！不能白白牺牲在毒气里！”
“撤退？”
李维藩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挣扎，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弹药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军令如山！死守罗店南翼！
没有命令，一步不退！
我李维藩和全团弟兄，早已与阵地共存亡！”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决绝，也带着与阵地共存亡的悲壮！
指挥所里的参谋和传令兵都低下了头，脸上是麻木的坚毅。
张正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历史的惯性！
知道这位团长最终的选择！
但他不甘心！
他穿越而来，难道就是为了眼睁睁看着这位可敬的军人，还有这几百名残兵，按照历史的剧本，在几天后死于毒气，而团长本人，
更将在今天——8月28日——死于白刃冲锋？！
等等！
8月28日！今天！
张正脑中如同惊雷炸响！
他猛地看向指挥所外！
天色已经微亮！惨白的晨光勾勒出阵地焦黑的轮廓！
远处日军的阵地上，似乎传来隐隐的调动声和金属碰撞声！
“团长！”
张正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尖利，
“还有一件事！更紧急！就在今天！
日军可能会发动大规模白刃冲锋！
目标直指指挥所！
您…您千万不能亲自带队反冲锋！不能冲在最前面！”
李维藩和他身边的参谋都愣住了。
毒气弹是三天后，白刃冲锋是今天？
还指名道姓不能冲在最前面？
“张正兄弟…”
王大海也担忧地看着他，觉得他是不是压力太大有些语无伦次了。
“相信我！”
张正急得几乎要吼出来，他死死盯着李维藩，
“团长！您活着，才能带更多的弟兄杀鬼子！
才能把毒气的消息传出去！
才能救更多的人！求您！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不要亲自冲锋！不要！”
李维藩看着张正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充满恳求、恐惧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巨大悲怆的眼睛，心头猛地一震！
这个年轻人…不像是疯子！
他之前的战斗表现（王大海路上已简要汇报）和此刻的急切，都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真实感！
就在这时！
“报告！”
一个浑身是血、胳膊上缠着绷带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指挥所，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
“团长！不好了！
鬼子…鬼子从三号阵地缺口涌进来了！
至少一个中队！刺刀都上好了！弟兄们…顶不住了！
他们…他们朝着指挥所方向冲过来了！”
指挥所内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猛地看向张正！
毒气弹的预言还在耳边，白刃冲锋的警告就已成真？！
李维藩猛地抓起身旁桌子上的德制毛瑟C96手枪，咔哒一声顶上火！
他眼中那疲惫的血丝瞬间被决死的战意点燃！
他看了一眼张正，那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宿命般的坦然！
“传令！所有能动的弟兄！上刺刀！跟我来！”
李维藩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一步踏出指挥所，身影在晨光中如同标枪般挺直！
“团长！不要！”
张正目眦欲裂，嘶声力竭地吼道！
他猛地向前冲去，想要拦住李维藩！
但已经晚了！
阵地上，日军的“板载”（万岁）冲锋声如同海啸般响起！
土黄色的身影如同潮水般从炸开的阵地缺口处涌了进来！
雪亮的刺刀在晨光下反射着死亡的光芒！
402团残存的士兵们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挺着刺刀，迎着敌人扑了上去！
瞬间，惨烈的白刃战在焦土上爆发！
金属撞击声、怒吼声、惨嚎声、利刃入肉的闷响瞬间交织成一片！
李维藩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片最血腥、最激烈的战团！
他手中的盒子炮连连开火，冲在最前面的两名日军士兵应声倒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