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诏狱的夜像一坛陈年的墨,稠得化不开。

湿苔沿着石缝悄悄爬上铁栅,凝成一颗颗冷露,偶尔“嗒”地一声砸在地面,像谁把更漏拨快了一拍。

林天倚墙而坐,眉目沉在阴影里,方才那番“徭役之惨”仍在空气中震颤,仿佛每一粒尘埃都在低声啜泣。

然而,问题的锋刃并未收回。

可是关键。

林天抬眼,眸色深得像两口枯井。

他没有把解决办法说出来。

漫长的沉默像一条冰冷的河,把扶苏从头到脚浸没。

良久,他轻轻挪动跪麻的膝盖,衣料摩擦枯草,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灯火将他的影子钉在墙上,细长、摇晃,像一柄随时会折断的长剑。

“先生,”扶苏声音发涩,却带着不肯熄灭的执拗。

“那要如何做?还能减轻百姓身上的徭役?”

林天没有直接回答。他伸手拨弄灯芯,火苗猛地蹿高,照出他面无表情的脸——那脸上没有一丝温度,仿佛连火光都被他的目光冻住。

他缓缓吐字:“回答你之前,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会有徭役?大秦为什么要有徭役这种东西?”

隔壁,蒙毅原本半跪的姿势微微一晃。他喃喃重复:“对啊,为什么要有徭役?”

声音低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下意识抬头,目光穿过黑暗,落在嬴政的侧脸。

那轮廓依旧锋利,却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剑,锋芒被夜色藏住。

蒙毅喉结滚动,几乎要将疑问问出口,却在触及天子衣角前硬生生咬住舌尖——质疑陛下,是臣子的大忌,哪怕只是心里的一丝涟漪,也足以灭族。

为什么要有徭役?

这问题像一块沉入深潭的巨石,砸得扶苏胸口发闷。

徭役存在了数百年,从周人的“井田共耕”到秦人的“更卒戍边”,一代又一代,早已写进骨血。

朝廷发征,百姓应役,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若有人胆敢质疑,便如质疑日出月落,必被视为妖言惑众。

林天甚至可以想象,此刻若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扶苏,而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对方大概会抄起铁锹将他捆送县寺,然后狱吏大笔一挥——“妖言惑众,弃市”。

灯火噼啪一声,爆出一点火星。

扶苏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收紧,指节泛白,却仍答不上来。

时间被潮湿的空气拉得极长,仿佛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响。

又过了片刻,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却诚恳:“因为官府人手不足,需要百姓来完成朝廷须做的诸般工程。”

林天微微点头,语气却如冰刃继续推进:“那为什么官府人手会不足?”

问题像连环锁,一环扣一环。

隔壁,蒙毅几乎脱口而出:“当然是国库没钱。”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

嬴政侧头,斜斜看他一眼,那一眼里没有怒意,只有深不可测的晦暗。

蒙毅心头猛地一缩,仿佛被那目光割开——国库真的没钱吗?

不,是陛下不愿出这个钱。

那些堆满咸阳府库的刀币、金饼、六国贡帛,足够再养十万工匠,可它们被铸成十二金人,被熔成铜柱,被砌进阿房宫的飞檐斗拱,唯独没有流向黔首的口粮与工钱。

扶苏在沉默里咬紧后槽牙。

林天望着他,冷笑一声,声音低却清晰:“既然不难,为何不答?此处只你我二人,难道还怕被第三人听去?

抑或你觉得你的话大逆不道,不敢说?”

扶苏肩头一颤。

灯火下,他的脸色青白交错,像一块被水浸湿的绢。

林天继续,语速放慢,却字字如锤:“我‘科学’一派,讲究大胆猜测,小心求证。

若连问题都不敢提,谈何求解?

只有先承认‘徭役并非天经地义’,才能真正去拆解它、改变它。”

扶苏的喉结滚动,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良久,他深深伏地,额头抵住冰凉的石面,声音沙哑:“先生教训的是,学生知错。”

铁栅外,潮气更重,灯火被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熄灭。

而问题的火种,却在黑暗里静静燃烧,等待下一个被惊醒的黎明。

诏狱的夜像一块磨得发亮的青铜镜,映出每一道呼吸的白雾。

灯火在铜罩里微微跳动,把林天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极长,像一柄无声的剑,直指天穹。

“这个问题很简单,”林天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冷冽。

“就是朝廷不想花费一文钱,让百姓把事情做完。”

扶苏微微一怔,随即苦笑。

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锋利——咸阳宫库房里,金饼、布帛、刀币,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虽然并不多;

可那些光,从未照进黔首的茅屋。

林天没有继续在这个结论上停留。

他抬起手,指尖在火光里划出一道极细的弧线,像在空气中剥开下一层茧。

“到底是朝廷不想出钱,还是地方官员不想出钱?”

扶苏愣住。

他从未想过要把“朝廷”与“地方”拆成两半来看。

在他所受的教育里,郡守、县令、亭长、里正,都是天子意志的延伸,就像一条笔直的驰道,没有岔口。

“这有区别吗?”扶苏低声问。

“地方官府,难道不是朝廷的化身?”

“不同,大大的不同。”

林天的声音像一把锉刀,缓慢却坚定,“地方官员表面上是跟着朝廷的律令走,可他们手里握着‘便宜行事’四个字。

税可以多收一成,也可以少收一成;

徭役可以多征三百人,也可以少征五十人。

政绩、考课、升迁,都在他们一念之间。

于是,最严苛的徭役往往不在咸阳的诏令里,而在郡守的朱笔勾决里。

他们要的是‘仓廪实、府库充、道无饿殍’的考语,却不愿把一枚铜铢花在役夫的口粮上。

在他们眼里,黔首的力气,本就该是无本的买卖。”

扶苏的瞳孔微微收缩。

昏暗灯火下,他仿佛看见——邯郸郡守府的后堂,灯火通明。

郡守王稽把一只沉甸甸的铜匣推到书佐面前,匣里是金饼与玉璧。

“徭役口粮?”王稽嗤笑,“让黔首自己带。

省下这笔钱,本官要在漳水再筑一道堤,来年水退,便是万亩良田。

良田入册,便是我的‘最’考。”画面一闪而逝。

扶苏喉头滚动,声音发涩:“原来如此……地方官员更不愿花钱。”

“对。”林天点头,眸中有冷星一闪,“现在,我们可以给徭役下定义了。”

他微微俯身,火光在他眉骨投下一弯锋锐的阴影。

“徭役,就是朝廷不花钱的劳动力。

而劳动力,就是钱。

表面看,国库一文未出;可细算——每一根抬木、每一块夯土、每一袋运粮,都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只是这价码,由黔首的血汗来付。”

隔壁牢房。

蒙毅猛地抬头,瞳孔在黑暗中亮得吓人。

“陛下!”他几乎忘了压低声音,“微臣……好像摸到一点头绪。

林天说得对,徭役就是钱,只是换了个模样。”嬴政负手而立,玄色袍角无风自摆。

他的指节在袖中无声收紧,指背浮起青筋。

“不错。”皇帝的声音低沉,像铜钟被厚布蒙住,“徭役是百姓的命力,命力就是钱。

可怎么把这‘无形的钱’,变成国库能数、能称、能铸进金饼的‘真钱’?”

蒙毅被这一问,脑中电光石火。

“对!徭役等于钱,可又不等于是钱。

只有把它‘兑现’,徭役才算钱。

而兑现的法子……”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同时侧耳。

铁壁那端,呼吸可闻。

隔壁。

扶苏的眸子被灯火映得透亮,像两粒被急流冲刷过的琥珀。

“我明白了!”他几乎要拍案,铁链哗啦作响。

“先生抽丝剥茧,是要告诉我——徭役本身就是钱!

朝廷看起来没花一个铜铢,实际上却把最昂贵的成本摊进了黔首的骨血。”

“对。”林天声音平稳,却带着金石之音,“那你现在知道,该如何解决徭役了吗?”扶苏脸上的激动像被风吹灭的火折,瞬间熄灭。

他张了张口,喉咙却像被无形的绳索勒住。

良久,他垂下肩膀,缓缓摇头。

“学生惭愧……虽知徭役等于钱,却不知怎样把它‘变成’钱。”

灯火在这一刻微微一颤,仿佛也在等待答案。

而答案,仍被锁在林天平静的眸底,像一枚尚未出鞘的钥匙,闪着冷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