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五,夏日蝉鸣时期末考试的最后一科结束铃响起时,程夏的钢笔尖刚好停在最后一道大题的公式上。他长舒一口气,抬头望向窗外——七月的阳光白得刺眼,操场边的梧桐树上,蝉鸣声此起彼伏,像是为暑假的到来奏响序曲。
"交卷了!"监考老师的声音从讲台传来。程夏合上试卷,目光不经意扫到背面那道25分的物理大题,他只写了两个公式就卡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试卷边缘,那里被他紧张时撕开了一个小口子。
走廊上瞬间挤满了学生,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向楼梯。程夏被人群推搡着前进,耳边充斥着各种对答案的声音。
"最后一道选择题你选C还是D?"
“我觉得选B嘻嘻。”
"化学那个计算题答案是不是3.6?"
“我也算的是这个姐妹,稳了啊!嘿嘿嘿嘿嘿嘿。”
"完了完了,我作文肯定跑题了..."
程夏抿紧嘴唇,把成绩预估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书包里那本《银河系漫游指南》露出一角,是他昨天偷偷带到学校准备考完试看的。手指触到书脊的瞬间,他的脚步轻快了些。
"程夏!"王浩从后面扑上来,汗湿的手臂直接搭在他肩膀上,"物理最后那道题你做出来没?"
程夏摇摇头,闻到王浩身上混合着汗水和薄荷糖的气味:"只写了两个公式,后面完全没思路。"
"我更惨,连题目都没看懂!"王浩夸张地哀嚎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皱巴巴的薄荷糖塞给程夏,"喏,最后一块了。我爸说这次要是再挂科,暑假就送我去那个'魔鬼训练营'让我一个暑假也不能打游戏。"
程夏剥开糖纸,清凉的薄荷味在舌尖炸开。他们走到校门口的公示栏前,那里已经贴出了暑假注意事项。王浩突然压低声音:"对了,你爸是不是又给你报补习班了?"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程夏眯起眼睛,想起前天晚饭时父亲的话——"李老师是重点高中的退休教师,暑假一对一辅导,别人想报都排不上队"。他踢飞脚边的一颗小石子:"嗯,明天就开始。"
他们在十字路口分开,王浩往东走向地铁站,程夏转向西边的老社区。路过便利店时,他花五块钱买了根绿豆冰棍,甜腻的味道让他想起小学时的暑假。那时候父亲还会带他去游泳,会在晚饭后切半个冰镇西瓜,会允许他看一会儿课外书。
现在,那些记忆就像融化在水泥地上的冰棍水渍,被七月的太阳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上高中以来的一张张试卷。
太阳炙烤着柏油马路,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象。程夏拐进小区时,看到父亲的车已经停在楼下,心里一沉——今天下班这么早。
推开家门的瞬间,冷气夹杂着红烧肉的香味扑面而来。程夏的胃咕噜叫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饿得厉害。
"考完了?"父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报纸翻动的哗啦声让程夏后背一紧。
"嗯。"程夏低头换鞋,目光扫过鞋柜上那个陶瓷招财猫——它的右耳缺了一角,是去年他和父亲吵架时不小心碰掉的。
"成绩什么时候出来?"
"下周三。"
父亲放下报纸,镜片后的眼睛审视着程夏:"自己感觉考得怎么样?"
程夏的喉咙发紧。他想起物理试卷上大片空白,化学最后那道计算题可能算错的单位换算,还有数学那道他改了三次的选择题。"语文和英语还行,"他听见自己说,"理科...可能不太好。"
父亲的表情立刻沉了下来。餐桌上,母亲端上最后一道青菜,试图缓和气氛:"先吃饭吧,考完就别想了。"
但父亲显然不打算让这个话题过去。他夹了块红烧肉放到程夏碗里,动作很重:"暑假李老师的课我都安排好了,每天早上三小时,重点补你的物理和化学。"
程夏盯着碗里那块肥瘦相间的肉,突然没了食欲。"我想...能不能留点时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留时间干什么?"父亲的筷子啪地搁在碗上,"玩电脑?看闲书?程夏,你已经不是初中生了,高三就是分水岭!"
"老程..."母亲轻声提醒。
"你看看隔壁老张家儿子,去年考上清华,暑假都在实验室帮忙!你再看看你表哥——"
"表哥复读两年才考上三本,我知道!"程夏猛地抬头,"但我不想像他那样死读书!我语文年级前十,英语演讲比赛拿过奖,为什么非要逼我学理科?"
餐厅陷入可怕的寂静。父亲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凸起。程夏知道自己闯祸了,但一种奇怪的快感从心底涌上来,像是终于捅破了一层窗户纸。
"文科?"父亲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知道现在就业率多低吗?学问出来能干什么?当老师?做记者?还是去公司当文员?"
程夏攥紧拳头:"我想当作家。"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自己都愣住了。这个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甚至连王浩都不知道。
父亲的表情从震惊迅速转为愤怒:"作家?写那些网络小说?还是给公众号写鸡汤文?程夏,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只是——"
"只是什么!?从明天开始,"父亲打断他,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下来,"早上七点起床,八点到李老师家上课,下午做我买的习题集,晚上我检查。电脑和手机交出来,除了学习资料,其他书一律没收。"
程夏求助地看向母亲,但她只是低头扒饭,一言不发。这顿饭最终在沉默中结束,程夏洗了碗就躲进自己房间,重重关上门。
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鞋盒,里面整齐码着十二本笔记本,每本封面都标着日期。最早的一本始于初二,最新那本才用了不到三分之一。程夏翻开最新的一本,指尖抚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这是他偷偷写的小说,一个关于时间旅行的故事。
书桌上的台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孤独。窗外,不知谁家的孩子在笑闹,自行车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程夏突然觉得很累,他趴在桌上,脸颊贴着冰凉的笔记本纸页,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闹钟把程夏从混沌的梦境中拽出来。他梦到自己在一场永远答不完的考试里,试卷上的字迹不断消失。洗漱时,镜子里的少年眼睛布满血丝,嘴角还沾着牙膏沫。
李老师住在三站公交外的教师小区,是个退休的化学老师,据说带出过不少竞赛获奖学生。程夏机械地跟着父亲走进那个堆满参考书的客厅,听着两个大人讨论他的"薄弱环节"和"提升空间",感觉自己像一台待修的机器。
"我们先做个小测试,摸摸底。"李老师推了推老花镜,递给程夏一份卷子。
三个小时像三年一样漫长。当程夏终于走出教师小区时,七月的阳光晒得他头晕目眩。父亲已经回去上班了,留给他一张写满习题编号的纸条和一百块钱午餐费。
程夏没有直接回家。他鬼使神差地坐上了相反方向的公交车,来到了商业街的"墨香书屋"。这是他的秘密基地,一家不起眼的二手书店,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从来不管顾客是买书还是只看不买。
书店冷气开得很足,程夏打了个喷嚏。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面的角落,那里有个褪色的红沙发和一个小茶几,是他周末常驻的地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程夏把自己陷进沙发里,暂时忘记了上午的煎熬。
"你也喜欢村上?"
一个男声突然在旁边响起。程夏抬头,看到一个留着狼尾打耳钉的男生站在书架前,手里拿着本《海边的卡夫卡》。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短裤,帆布鞋上画着小小的彩虹。阳光洒下来在他的鼻梁处打出一小片阴影。
“他很好看”程夏想。
"呃,嗯..."程夏一时语塞,他认出这是一班的林小满,语文课上老师经常拿他的作文当范文。
"我是林小满。"男生大方地伸出手,"你是五班的程夏对吧?上次月考你的《雨夜》被贴在优秀作文栏,我看了三遍。"
程夏耳朵发烫。他没想到有人会记得自己的作文,更没想到是林小满——那个据说拿过全国作文比赛一等奖的林小满。他笨拙地握了握他的手:"谢谢...你的《蝉鸣》写得更好。"
林小满眼睛一亮:"你记得我的作文?"没等程夏回答,他就在沙发另一端坐下,"暑假有什么计划?除了看课外书。旅游?打球?"
"补习。"程夏苦笑,"数理化,从早到晚。"
"哇,真惨。"林小满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我爸妈倒是不管我,只要成绩不掉就行。我最近在写一个短篇,准备投给'新芽'文学大赛。"他从包里掏出个黑色笔记本,"青少年组一等奖有五千块呢。"
程夏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想起床底下那些笔记本,想起父亲昨晚的嘲讽。"我...我也在写一个长篇,"他听见自己说,"关于时间旅行的。"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像做梦一样。他们聊村上春树的隐喻,聊东野圭吾的叙事诡计,聊自己失败的考试和严厉的父母。林小满给他看他写的故事开头,程夏则分享了那个关于"改变过去会失去珍贵事物"的构思。
"这真的很棒!"林小满眼睛发亮,"你应该把它写完参加比赛!截稿还有一个月呢。"
分别时,林小满撕下一张便签纸写下电话号码:"加我微信呗,以后可以互相改作文。"他的字迹遒劲有力,像他这个人——剑眉星目。
那天晚上,程夏破天荒地期待明天的补习。不是因为他突然爱上了化学,而是他知道下午三点后,他会有半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父亲允许他在李老师家附近吃午饭,只要四点前回家就行。
从那天起,程夏的生活有了新的节奏。上午在补习班忍授枯燥的化学方程式,下午假装做习题实则构思小说情节,晚上等父母睡了,就躲在被窝里用手机微弱的光亮写作。每周二和周五,他会"顺路"去墨香书屋,十次有八次能"偶遇"林小满。
七月的第三个周三,成绩出来了。程夏的语文132分,年级第七;英语128,还算不错;数学91,物理78,化学69——正如预料,理科全线溃败。
父亲的脸黑得像锅底,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大发雷霆,只是冷冷地说:"从明天开始,下午再加两小时数学。"
那天晚上,程夏躲在浴室里给林小满发消息:「我爸给我加课了,明天不能去书店了:(」
消息刚发出就显示已读。林小满回复:「没事!你把写好的部分拍给我,我帮你改!」
就这样,林小满成了程夏的第一个读者。他会在凌晨发来大段的修改建议,会在他的物理作业本空白处画小漫画鼓励他,会在每次他想要放弃时发来一个搞怪表情包。
七月底,程夏终于写完了《时间的选择》最后一章。他趁父母不在家,偷偷用电脑把稿子打成电子版,发给了林小满。
「太棒了!!!」三分钟后,林小满回复了一连串感叹号,「特别是第七章那个转折!不过结尾感觉有点仓促,主角的心理变化可以再细腻点...」
他们约在第二天下午见面详谈。程夏谎称要去图书馆查资料,父亲居然同意了,只是要求他六点前必须回家。
墨香书屋里,他们头碰头地挤在那个小沙发上,林小满的发丝蹭过程夏的脸颊,带着淡淡的茶香味清淡——和他的性格截然相反。他指着文档上的批注一一解释,程夏则不时插入新的灵感。不知不觉,窗外已经华灯初上。
"完了,六点二十了!"程夏猛地站起来,"我爸会杀了我!"
林小满帮他把稿子存进U盘:"快去!明天网吧见,我们一起提交参赛!"
程夏一路狂奔回家,推开门时,父亲正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前摆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赫然是《时间的选择》的文档。
空气凝固了。程夏的血液瞬间结冰,他看见父亲的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一行行阅读他写的故事。
"解释一下。"父亲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程夏的喉咙发干:"我...我参加一个作文比赛..."
"所以这就是你所谓的'查资料'?"父亲猛地合上电脑,"我花钱给你补习,给你买参考书,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爸,这只是个业余爱好,我没耽误学习..."
"没耽误?"父亲冷笑一声,"看看你的化学成绩!看看你的物理作业!程夏,你太让我失望了!"
母亲从厨房跑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老程,有话好好说..."
父亲充耳不闻,直接拔掉了电脑电源:"从今天开始,没收电脑和手机,哪也不准去,直到开学!"
"你不能这样!"程夏的声音颤抖着,"后天就是截稿日了,我花了整整一个月..."
"截稿?"父亲的表情变得狰狞,"你还想着比赛?我告诉你程夏,除非你能靠写字考上大学,否则别想再碰这些没用的东西!"
程夏突然冲进房间,重重摔上门。他扑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尖叫。窗外的蝉鸣依然喧嚣,七月的热浪从窗缝里渗进来,裹挟着少年破碎的梦想。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震动了一下。程夏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是林小满发来的消息:「怎么样?你爸发现了吗?」
程夏盯着屏幕,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复:「完了。电脑被没收,稿子没了。比赛参加不了了。」
消息刚发出,电话就响了。林小满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急切而坚定:"程夏,听着,我存了你发给我的所有版本。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帮你整理好投稿。"
程夏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是...我爸..."
"别管你爸了!"林小满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激动,"这是你的梦想,程夏!你不能就这样放弃!"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响亮,像是为这个夏夜奏响战歌。程夏擦干眼泪,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好,"他听见自己说,"我们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