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冰冷的触感从背脊紧贴的门板蔓延开来,试图冻结他沸腾的血液和混乱的思绪,但收效甚微。

镜中那张陌生的、年轻的、写满惊惶的脸,如同最深刻的梦魇,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借尸还魂。

夺舍重生。

这些他曾只在稗官野史、志怪小说中瞥见过的词语,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上。不是穿越时空那么简单,他是侵占,是掠夺,是占据了一个无辜者的皮囊!这具温热的、跳动着心脏的年轻身体,本不属于他爱新觉罗·胤禩!

一种混杂着恐惧、荒谬、以及深沉罪恶感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堂堂大清皇子,即便在夺嫡中败落,被幽禁至死,也自问行事尚有底线,何曾想过自己会与这等邪祟之事扯上关系?这莫非是上天对他野心的另一种惩罚?罚他不得超生,罚他鸠占鹊巢,罚他永世不得安宁?

“艾胤思!艾胤思!你开门!你到底怎么了?别吓我啊!”门外,苏念念的拍门声愈发急促,带着真实的担忧,“你再不开门我撞门了!我叫护士了!”

护士……那个白衣女子……还有可能来的“警察”……

这些外部的威胁像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他内心翻腾的自我毁灭倾向。

不,不能乱。

越是绝境,越不能自乱阵脚。这是他在九龙夺嫡的腥风血雨中学到的铁律。无论处境多么诡异绝望,必须先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弄清楚原委,才能找到……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出路。

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残留的消毒水味道此刻闻起来竟有几分提神醒脑的效用。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镜中那个令他心惊肉跳的“自己”,转而打量这个被称为“卫生间”的逼仄空间。

那个洁白的“瓮”(马桶),他凭着强大的联想能力和迫在眉睫的生理需求,大致猜出了用途。虽然其造型之古怪,材质之莹润,让他使用起来倍感屈辱和别扭,但终究解决了燃眉之急。他甚至无师自通地找到了那个所谓的“按钮”,按下去后,看到水流汹涌旋转着将污物冲走,再次被这“自动”的机关震惊得无以复加。

还有那“自己出水”的“龙首”(水龙头),他试探着伸手,清水涌出,冰凉刺骨。他掬起水,胡乱地泼在脸上,试图用这冰冷的刺激让自己更清醒些。

水珠顺着陌生的脸颊轮廓滑落,滴落在白色的陶瓷台盆上。他抬起头,再次不可避免地对上镜中人的视线。

这一次,他强迫自己冷静地审视。

年纪很轻,约莫十七八岁。脸色苍白,是久不见阳光和营养不良的那种虚弱白。五官清秀,甚至可以说得上漂亮,眉眼间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稚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忧郁?头发短得惊人,紧贴着头皮,是新长出的青茬模样。

这不是他的身体。但这具身体里,现在住着他的灵魂。

他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至少暂时接受。

“艾胤思!”门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胤禩(或许现在该叫他艾胤思?)最后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拧开了门把手。

门猛地被从外面拉开,苏念念差点一头撞进来。她看到他完好无损地站着,虽然脸色依旧难看,但似乎情绪稳定了些,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我的老天爷,你吓死我了!在里面半天没动静,我还以为你晕倒了或者想不开……”

想不开?胤禩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原身是“溺水”……莫非……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精光,模仿着虚弱和茫然的样子,低声道:“对不住……我……方才有些头晕。”

“没事没事,醒来就好,头晕是正常的。”苏念念连忙摆手,又扶住他胳膊,“快回床上躺着吧,你还需要多休息。”

重新躺回那张狭窄的病床,胤禩的心境己然大不相同。之前的惊恐和抗拒被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算计所取代。他需要信息,大量的信息,关于这个世界,关于这个身体,关于……一切。

他开始格外留意周围的一切声音。

走廊外传来脚步声、轮子滚动声、其他病人的呻吟或交谈声、还有那种被称为“手机”的妖器发出的各种古怪铃声和音乐声。言语语调确实是他所知的官话变种,用词却古怪新奇,十句里他能听懂五六句便算不错。

他又将目光投向病房内唯一的“知情人”——苏念念。

她似乎闲来无事,又坐回床边摆弄那个“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光滑的表面上滑动,屏幕上光影变幻,时而出现人像,时而出现文字,时而发出声响。

胤禩强迫自己压下对这“妖器”的本能恐惧,状似无意地、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开口试探:“姑……姑娘。”他差点又习惯性称呼“姑娘”,硬生生改口,“你……方才说,今年是……?”

苏念念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眨了眨眼:“2023年啊。怎么,又想起来了点什么?”

2023年……胤禩在心中飞快地计算。他死于雍正四年,也就是公元1726年左右。中间隔了……将近三百年?!

三百年沧海桑田!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虚无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熟悉的一切,大清王朝,紫禁城,兄弟,敌人,妻妾……全都化作了历史的尘埃。他挣扎、算计、痛苦、不甘的那一生,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恐怕连史书上几行冰冷的文字都算不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发白。

苏念念看他脸色骤然变得更加苍白,眼神空洞,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不由放下手机,关切地凑近些:“你……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连现在是哪年哪月都不知道?”

胤禩闭上眼,艰难地点了点头。此刻的绝望倒不全是装的。

“天哪……”苏念念小声惊呼,同情心泛滥,“那……那你记得咱们在哪吗?这里是医院,Z市第一人民医院。”

Z市?从未听过的地名。

胤禩依旧摇头,声音干涩:“不记得……皇上……皇上是哪位?”他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最核心的问题,带着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期望。

苏念念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古怪,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又强行忍住,以至于嘴角微微抽搐。“皇……皇上?”她噗嗤一下还是笑出了声,但又赶紧捂住嘴,眼神里充满了“这人果然撞坏脑子了”的怜悯,“同学,大清早亡了啊!辛亥革命都过去一百多年了!现在没有皇帝了……”

大清……亡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从别人口中如此确凿地、带着一丝戏谑地说出这四个字,依旧像一把巨锤,狠狠砸在了胤禩的心口。

他猛地睁大眼睛,瞳孔骤缩,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

亡了……真的亡了……爱新觉罗氏的江山……太祖太宗筚路蓝缕开创的基业……就这么……亡了?!

“哎哎哎!你别激动!别激动啊!”苏念念吓了一跳,赶紧给他拍背顺气,手忙脚乱地倒水,“怪我怪我,我不该笑你的。你失忆了嘛,不知道很正常,很正常……快喝口水顺顺!”

胤禩推开她的手,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不是生理性的,而是那种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怆和荒诞感。他为之奋斗、为之倾轧、为之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皇位,那个冰冷的宝座,连同承载它的庞大帝国,早就灰飞烟灭了。

那他这一生,算什么?一场笑话吗?

“那……雍正……”他咳喘稍定,抓住最后一丝执念,声音破碎不堪地问,“雍正……后来如何?”

“雍正?”苏念念歪着头想了想,“哦,你说清朝那个皇帝啊?好像……好像也没当几年皇帝就死了吧?具体我不太清楚,历史课上学过,早忘了。反正后面是乾隆,再后面就越来越不行,最后被推翻了啊。”

雍正……也没当几年就死了?

这个消息,像是一根细针,巧妙地刺入了他满腔的悲愤和荒诞之中,带来一丝极其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快意。

老四……你算计了我一辈子,赢了天下,结果呢?你的江山呢?你的万世基业呢?不过也是镜花水月,转头成空!

但这丝快意转瞬即逝,留下的依旧是巨大的空虚和迷茫。

他失去了敌人,也失去了目标。像一个被遗忘在时间洪流里的孤魂野鬼。

就在他心神激荡,难以自持之际,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

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肩章熠熠、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目光如炬地扫了进来,最后定格在病床上的胤禩身上。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穿着制服的年轻人,拿着本子和笔。

“我们是西城派出所的民警,”中年男人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来了解一下昨天影视城护城河溺水事件的详细情况。你就是当事人艾胤思吧?”

警察!衙役!

胤禩的心猛地一沉,瞬间从历史的悲怆中被拉回冰冷的现实。

最大的麻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