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黑暗有了重量,有了气味。

粘稠的淤泥没过脚踝,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攥着脚脖子,每一步都像要把腿从烂泥里硬生生拔出来。污水散发着刺鼻的臭味,是烂菜叶沤烂的酸腐、铁锈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烧焦头发的糊味——那是他灵魂被硬剜掉一块后,留下的焦糊气。

身后的追喊声,被厚厚的混凝土墙和弯弯绕绕的管子滤了好几遍,终于变成了远处角落里模糊的回响,像隔着一层厚棉被。只有心在腔子里咚咚咚地砸着肋骨,震得耳朵里嗡嗡响,还有血冲上脑门的嘶嘶声,提醒着他刚才那场玩命的狂奔有多惨烈。

凌夜背靠着一根冰冷、粗粝得像砂纸的巨大排污管,身子顺着锈迹斑斑的管壁慢慢往下滑,直到半张脸几乎浸在脏污的水里。他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肺管子生疼,带着浓重腐烂味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着喉咙。

他没急着看身上的伤,而是先把念头沉进脑子里那片微光大陆。

湖面上空,那团银影子又定住了,像颗冻僵的星星。刚才因为那“脏东西”闹出的动静,好像从来没发生过。只有一条新的、短得像墓碑刻字的冷冰冰消息,戳在影子底下:

【脏东西没了。线稳了。】

没问一句疼不疼,没半点关心,对他刚才遭的罪、做的狠事,连个屁的评价都没有。就一个结果。

凌夜扯了扯嘴角,想笑,结果只吐出一串浑浊的水泡。是啊,还能指望啥?难道还盼着那不像人的玩意儿会为他捡回条命高兴?

他收回念头,咬着牙开始检查自己。手肘膝盖擦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皮肉估计都翻开了。最要命的是脑子里,那种把东西硬从意识里撕下来的剧痛还没散,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根钉子在里面钻,想点事儿都费劲,像生了锈的齿轮在转。灵魂像是真被挖走了一块,留下个空落落、冷飕飕的窟窿。

可怪的是,在这累得快散架、疼得钻心的深处,一股子陌生的、冰凉的清醒劲儿,却像水底浮起来的冷玉,慢慢漫开了。

他觉着自个儿对周围的感知好像变尖了。污水淌过的细微纹路、远处耗子啃东西的窸窣声、甚至空气里不同烂东西散出的那点微弱臭味,都能分得清清楚楚。这不是超梦塞给他的,是他自个儿的感官,在挨了那场灵魂上的“大刑”之后,硬生生被撑大了。

是伤太狠变了样?还是……跟那非人的玩意儿线连深了,被它染上了?

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他甩甩头,想把这不踏实的念头甩开,眼睛警惕地扫着这片临时的窝。这儿像是个巨大污水池子的边角,头顶是粗壮的混凝土柱子撑着,浑浊的水面上漂着让人想吐的烂絮和垃圾。超梦的导航在这儿断了,标着【没人爱管的地儿,能喘口气】。

死静,成了最大的声响。

孤独感像冰水,从来没这么实打实地淹过他。刚才逃命时那股子冲劲泄了,只剩下光溜溜的后怕和钻到骨头缝里的累。他像个被世界忘在下水道里的渣子,跟脏污和黑暗搅和在一块儿。

那块碎片……“门钥匙”……

这词儿像句恶毒的咒,在他脑子里一遍遍响。它带来的不光是疯话,更像是个指路的箭头,指着一个让人打哆嗦的方向。超梦掉下来,不是碰巧?是更高处下棋的落子?还是……他这个一直“废”着的身子,本身就是个早就被画了圈的“靶子”?

恐惧像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可另一种东西,却在害怕的土里,悄悄冒出了带刺的芽。

那是力量。

就在刚才,他真真切切尝到了那种超出凡人、看透一切、把自己从死地里硬拽出来的力量。就算它冰冷、不像人、浑身是刺,可它确确实实,把他从鬼门关前拖了回来。

这力量,跟他天天抬头看的那壁画上的英雄们,多像?又多……不一样?

守夜人靠着禁墟、靠着传下来的本事、靠着信的东西和豁出去的命去斗那些邪乎玩意儿。

他这会儿沾上的,更像是一种……从别的世界规则里直接扒拉出来的、纯粹的、近乎野蛮的“力”。

脑子里,那幅学院的活地图自己又摊开了,一条新的、绕开所有巡逻线的、回医疗部小黑屋的路,正被重新算出来,旁边标着“能成”和“悬”。

【建议:天快亮前,从C-12号废通气井钻回去。那会儿守门的换班,能偷溜。】

冰冷的选项又摆在了眼前。

回去,就得重新戴上“废物倒霉蛋”的假脸,回到那被盯着的笼子里,假装啥都没发生。悬的是,技术部那帮人可能已经从烂泥地里扒拉出更多线索,等着他的可能是更狠的盘问。

跑?靠着脑子里这张图和超梦那藏猫猫的本事,也许能溜出深黯学院,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可然后呢?一个揣着惊天秘密、可能被守夜人满世界追的“废人”,能跑多远?更别说,“门钥匙”那鬼影子像把剑悬在头顶。

他低头,看着污水里那双微微发抖、伤痕累累的手。

一幅画面不受控制地撞进脑子:张岳那裹着石头的、硬邦邦的拳头,还有踩在他背上的、带着嘲弄的鞋底。

壁画上,林七夜那双劈开黑夜、又亮又狠的眼睛。

还有……超梦那冰得掉渣、好像能把一切都抹掉的紫色目光。

三股力量,三条道,在他心里撞得哐哐响,撕扯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抬起头。脏水里映不出他此刻的眼神,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漆黑。

他选了。

没有喊口号,没有热血沸腾。就是个累垮了、浑身是伤的孤影子,从冰冷的脏水里艰难地站起来,拖着灌了铅似的腿,朝着超梦指的那条回“笼子”的路,闷不吭声地迈出了第一步。

每一步,都像踩在命悬一线的钢丝上。

他知道,打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只晓得崇拜英雄的孤儿凌夜。

他成了自己秘密的囚徒,也成了撬动未知棋盘的第一颗……无声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