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脑勺的闷痛还没散干净。凌夜蜷在隔离间的墙角,眼皮沉得像灌了铅。空气里有股味儿,消毒水混着铁锈,跟训练场那天扬起的尘土一样呛人。
门开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勉强掀开条眼缝。门口站着个人,深蓝的制服颜色深得发乌,肩章上的纹路像老树根一样虬结盘绕。鬓角灰白,脸很瘦,架着一副老式的无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太亮了,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看得人心里发毛。
那人胳肢窝底下夹着个皮面的本子,边角磨得发白起毛,露出底下粗糙的皮茬。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连平时守在门口的警卫都不见了影子。
他拉过椅子坐下,就在之前陈队坐过的位置,动作不紧不慢。那旧本子搁在膝盖上,没打开。他就用那双亮得有点过分的眼睛,平静地打量着凌夜,像在端详一件蒙着厚厚灰尘的老物件。
“凌夜学员。”他开口,声音温和,带着点沙哑,像是许久没怎么说过话了,“我姓王。”
凌夜垂下眼,喉咙发紧,咽了口唾沫。背上那只脚踩过的感觉又回来了,沉甸甸地压着,让人喘不过气。
“报告我看过了。”王博士的指尖在皮本子封面上轻轻叩了一下,发出闷闷的一声轻响。“很少见。能量强得离谱,性质摸不清,爆发得突然,散得也干净。最有趣的是你,”他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活下来了。而且…身体上,似乎没留下什么治不好的硬伤。”他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反射着天花板惨白的光,“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
他身体往前倾了一点,镜片反着顶灯刺眼的白光,晃得人看不清他眼底的东西。“能跟我说说吗?那种‘被扔进冰河里’的感觉?越细越好。再古怪的细节,也可能有用。”他又绕回了起点,但问得更刁钻,专挑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下手,想从凌夜的只言片语里,抠出点非人的痕迹。
凌夜喉咙干得发疼。“就是…冷…刺骨的冷…不是皮肉的冷…是…魂儿好像都冻僵了…脑子转不动…什么都感觉不到…一片空…”
“脑子转不动…”王博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尖又在旧皮本子上轻轻敲了一下。“那之前呢?或者之后那一瞬间?有没有点别的?比如,光?不是眼睛看见的光,是…心里头感觉到的‘亮’?或者,某种…‘规整’的感觉?哪怕就一眨眼的功夫。”他特意在“规整”两个字上,加了点分量。
凌夜后背瞬间爬过一层寒意。这个人,在往最要命的地方捅!他甚至在绕开“门之钥”碎片可能带来的疯狂混乱,转而探寻另一种可能——一种冰冷的、铁板一块的秩序。
“规整…”凌夜喃喃重复,脸上挤出更深的痛苦和困惑,眉头拧成疙瘩,像是在冰层底下拼命挖着什么。“没有…只有乱…和冷…没完没了的冷…”他又强调了一遍,声音里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抖。
王博士仔细看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不催,也不质疑,就那么耐心等着,好像时间在他这儿压根不算什么。这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还是那么平和,却抛出了一个能把人砸懵的结论:“技术部那边,在爆炸现场最细微的尘埃里,发现了一些…完全颠覆的东西。”他翻开膝上的旧本子,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手写符号、数据和一些让人看不懂的草图。
“那片地方,残留着两种完全不同、但都超出我们理解的能量痕迹。一种,是极致的‘乱’,混乱、无序、充满毁灭和…某种亵渎的渴望,跟记录里某些不该存在的东西,有那么点模糊的相似。”他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这符合‘门之钥’碎片泄露能量的特征。”
凌夜的心脏猛地一撞,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而另一种,”王博士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探究意味,“则呈现出一种近乎绝对的‘整’。极度规整、冰冷、内敛,像一把精心锻造、一丝多余都没有的武器。这两种能量,曾经发生过一次极其短暂、却猛烈到无法想象的碰撞湮灭。这才是造成环境异变和你承受冲击的真正原因。”他合上本子,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落在凌夜身上,一字一句道:“也就是说,你并非单纯挨了一下。你很可能,是两股无法想象、高到没边的力量,短暂交锋的…战场中心。”
病房里的空气彻底冻住了,冷得刺骨。
这个结论,比怀疑他藏着什么可怕一万倍!它直接把凌夜从一个可能的“倒霉蛋”或“知情人”,扔进了一个更诡异、更无法定义的深渊——一个血肉之躯,怎么就成了那种神仙打架的战场,还没被轰得渣都不剩?他本身,是不是就是那把“整”的武器?
王博士身体微微后靠,语气恢复了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基于这些发现,还有你身体和精神状态的一些…特别之处。上面批准了,将你的监护等级上调至‘琥珀级’。今天起,你会被转移到地下七层的特殊观察区,接受更全面的…保护性隔离与检查。”
琥珀级!
凌夜的心直直坠向冰窖底。他听说过这名字。那是关押最危险、或者最有价值、或者两者兼有的怪物的笼子。意味着铜墙铁壁,意味着无孔不入的监视,意味着彻底失去自己,变成一块被研究的肉。那是个连光都会被冻住的地方!
完了。所有的挣扎都成了笑话。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把他淹没。
就在凌夜快要被这最终判决碾碎所有念想的瞬间——
嗡!!!
一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贴近的震荡,猛地从他意识最深处炸开!
那悬浮在心灵荒原上空的银色虚影,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疯狂地震颤起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到极致却裹挟着滔天怒火的意志,悍然冲垮了所有无形的堤坝!清晰、尖锐、带着毁灭一切的指令,狠狠捅进凌夜的每一个念头!
【禁锢!!!】 【威胁!!!】 【清除!!!】
三段毁灭性的意念贯穿灵魂!
几乎是同时——
啪!啪!啪!
病房里,所有的灯管、应急灯、连王博士放在床边小桌上的电子笔屏幕,所有发光的东西,齐齐暗了一瞬!整个房间猛地陷入昏暗,只剩下仪器屏幕上跳动的、幽绿色的光点,像鬼火一样,映出凌夜瞬间惨白扭曲的脸!
黑暗中,凌夜清晰地“感觉”到,脑海中那团银色虚影正散发出针对王博士的、冰冷纯粹的致命敌意!像瞄准目标的毁灭射线!
剧烈的头痛伴随着被冒犯的冰冷怒火席卷全身。
光芒很快恢复如常。
王博士的反应:
他纹丝未动。
连坐姿都没有一丝改变。
只有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在光线骤暗又复明的刹那,瞳孔极其细微地缩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像是被强光晃了一下眼。
他脸上那学者般的平和专注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刚才那足以让任何人心胆俱裂的灯光异变和规则扰动,不过是老旧线路一次寻常的接触不良。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凌夜因剧痛蜷缩颤抖,看着他惨白的脸和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他的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压缩在那0.1秒的瞳孔收缩里,水面之下是绝对的平静与……更加专注的审视。
足足过了十秒钟,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王博士才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指尖在膝上那本旧皮本子的封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嗒”。
然后,他用那依旧温和、平稳、毫无波澜的沙哑嗓音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凌夜痛苦的呻吟:
“看来……这里的电路老化,比报告里写的还要麻烦些。”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刚才的异象一个最寻常不过的解释。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凌夜身上,那专注的探究感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深沉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这倒是个……意外的观察点。”
“转移的事,先放一放。”他宣布,仿佛在决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环境的影响,需要重新考量。”
他微微前倾,那双平静如古井的眼睛凝视着凌夜,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纯粹的、研究性的好奇:
“凌夜学员,刚才那阵剧痛里……除了头疼,有没有‘听’到点别的?比如……某种‘命令’?或者,一种想把碍事的东西……‘抹掉’的冲动?”
他的问题,像一把精准的冰锥,直接凿向了超梦爆发时传递的核心意念!仿佛他并非通过仪器,而是透过凌夜痛苦扭曲的表情,直接“读”到了那冰冷的毁灭指令!
凌夜的呻吟瞬间卡在喉咙里,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个人……他到底知道多少?他那平静无波的面具底下,到底藏着怎样恐怖的洞察力?
王博士没有等待回答,或者说,凌夜那瞬间僵硬的反应本身已经是一种答案。他慢慢靠回椅背,指尖再次在那旧皮本子上轻轻敲了一下。
“看来……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了。”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听不出威胁,只有一种纯粹的、对未知现象的浓厚兴趣,如同老博物学家发现了一块从未见过的奇异化石,“关于你,关于这个地方……以及它们之间……微妙的联系。”
隔离间那苍白的墙壁,此刻仿佛被王博士那深不可测的平静目光,映照出了更加幽暗、更加令人窒息的深渊。
凌夜知道,在这平静的“深潭”之下,等待他的,是比琥珀牢笼更可怕的、无声的吞噬。他成了潭底一块被凝视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