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破庙里的寒气,比桥洞更甚,那是种渗入砖石木柱的陈年阴冷。明虚道人说完那句话后,便如同泥塑木雕,再无声息,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屹丞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腿脚发麻,才依言慢慢挪到庙后。檐下果然堆着一些还算干燥的柴火。他笨拙地摸索着,用庙里找到的破瓦盆和残留的火绒,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点燃了一小堆微弱的篝火。

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了身旁一小片黑暗和寒冷,也稍稍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他蜷缩在火堆旁,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铜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庙内那个沉寂的背影。

道人对他生火的动作毫无反应,仿佛真的已神游天外。

这一夜,屹丞几乎没怎么合眼。篝火噼啪声、庙外呼啸的风声、以及身边那个深不可测的存在,都让他无法安眠。掌心那缕转瞬即逝的诡异寒意,总在不经意间重新浮现,让他心底发毛。各种念头在他脑子里打架:留下,可能面临无法想象的未知;离开,则意味着回到过去那种饥寒交迫、被人排斥的日子,而这次,他可能永远错过了唯一一个似乎“看见”了他的人。

天快亮时,火堆渐渐熄灭。屹丞靠着冰冷的墙壁,在极度困倦中迷糊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极轻微的响动惊醒。猛地睁眼,发现天光已透过破洞和门缝照了进来,庙内不再漆黑一片。明虚道人已经起身,正站在庙门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活动着手腕。

道人没有看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醒了就去溪边打水。庙后第三个树墩下,有水桶。”

他的语气平常得像是在吩咐一个用了多年的徒弟,没有丝毫客气,也没有丝毫解释。

屹丞愣了一下,爬起来,默默依言转到庙后。果然在指定位置找到一对陈旧但结实的木桶。他提起桶,朝着记忆中附近那条溪流的方向走去。

清晨的空气冰冷刺骨,溪水更是寒凉彻骨。屹丞费力地打满两桶水,摇摇晃晃地提回来。水很沉,对于他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来说,是个巨大的负担。等他气喘吁吁地将水提回庙里,发现道人正拿着一个旧扫帚,不紧不慢地清扫着庙堂中央的灰尘。

“水倒进缸里。”道人头也不抬。

庙角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水缸,里面只有浅浅一层底。屹丞咬着牙,将两桶水倒进去,连缸底都没铺满。

他没说话,提起空桶又走了出去。

一趟,两趟,三趟……

每一次往返,都耗尽他本就稀薄的力气。手臂酸麻,肩膀被扁担磨得生疼,冰冷的溪水不断溅湿他单薄的裤腿和破旧的鞋子,寒意直往骨头里钻。他只是闷着头,一次又一次地往返。

明虚道人始终在扫地,动作舒缓而专注,仿佛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偶尔,他会停下,看看屹丞踉跄的身影,目光平静无波,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当水缸终于满了小半时,道人放下了扫帚。

“够了。”他说道,指了指墙角一堆粗细不一的枯树枝,“把这些,劈成柴火,粗细需得均匀,长短需得一致。”

屹丞看着那堆比他胳膊还粗的木头,又看了看自己磨得通红破皮的手掌,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走过去拿起那把沉重的旧斧头。

斧头比他想象得更沉。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抡起来。第一次落下,斧刃砍歪了,只在木头上留下一道浅痕,震得他虎口发麻。

道人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个树根做的小凳,坐在不远处,闭目养神,似乎完全不在意他能否完成。

屹丞憋着一口气,再次抡起斧头。这一次,他努力回想以前看别人劈柴的样子,调整着力气和角度。

砍柴比挑水更耗力气,也更危险。好几次,斧头差点脱手,木屑飞溅到他脸上,生疼。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又迅速在寒冷的空气里变得冰凉。饥饿感再次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没有停下。他骨子里那股被苦难磨砺出的倔强,在此刻被彻底激发出来。他咬着牙,一下,又一下地劈着。粗糙的斧柄将他掌心的水泡磨破,渗出血丝,黏糊糊地沾在木柄上,他也只是皱皱眉,继续动作。

他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是考验?是折磨?还是仅仅因为他需要干这些杂活来换取一个栖身之所?

他只能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将所有的委屈、疑惑和疲惫,都发泄在眼前的木柴上。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升高。庙堂中央被清扫出的空地上,堆积的柴火渐渐多了起来,虽然粗细长短仍有些不齐,但已勉强看得过去。

当屹丞劈完最后一根较细的树枝,几乎要脱力瘫倒时,明虚道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走到了那堆柴火前。

他俯身,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拈起一根劈好的柴火,仔细看了看断面,又看了看长短。他的目光扫过屹丞那双血迹斑斑、微微颤抖的手,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清晰地落在屹丞脸上。那眼神依旧深邃,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虚无缥缈,多了一丝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重量。

“你,”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入屹丞耳中,“可愿随贫道,学些真本事?”

屹丞猛地抬起头,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却忘了去擦。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学本事?跟他?学什么?算命?看相?还是……那些更神秘的、能让人掌心发冷的东西?

巨大的震惊和茫然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却炽热的希望之火,猛地从他几乎冻僵的心底窜起。

但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

明虚道人的下一句话,却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笼罩,变得扑朔迷离,吉凶难测:

“只是,入了此门,日后是福是祸,是生是死,是超凡入圣,还是万劫不复……”

道人微微停顿,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仿佛已经窥见了遥远的未来,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皆看你自身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