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显得格外稀薄,被淹没在江省大学校门口鼎沸的人声、汽车引擎的轰鸣和行李箱滚轮碾过地面的交响曲中。巨大的迎新拱门像一道彩虹门,宣告着无数梦想的起点,也隔绝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林溪站在拱门下,感觉像一粒被风吹离了枝头的蒲公英种子,茫然地落在一片陌生的沃土上,格格不入。她瘦小的肩膀被一个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帆布大背包压得微微倾斜,左手紧紧攥着一个褪色的、印着模糊“XX化肥”字样的旧编织袋,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一床薄被、一个搪瓷脸盆、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脚上那双唯一的帆布鞋,边缘沾着洗不掉的泥土色,是家乡山路的印记。
她抬起头,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眼前是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教学楼,反射着炫目的光;是穿着光鲜、谈笑风生、被父母簇拥着的新同学;是穿梭其间的、她只在电视里见过的漂亮汽车。空气里弥漫着香水、汽油和某种她说不出的、属于大城市的喧嚣味道,远比山里的松涛和鸟鸣要浓烈百倍,也让她心头发紧。
“奶奶,我到了...” 她在心里默念,手指下意识地隔着粗糙的衣料,摸了摸缝在内衬口袋里的那叠厚厚的、带着体温的零钱。那是奶奶佝偻着腰,在山林里采了半年的菌子、草药,又走了几十里山路到镇上卖掉,一分一厘攒出来的。这钱,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是希望,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哇,你看那边那个,背的什么呀?古董吗?”一个清脆又带着明显优越感的声音飘过来,伴随着一阵浓郁的香水味。
林溪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循声望去。是两个打扮时髦的女生,一个穿着精致的小洋裙,另一个则穿着热裤和亮片T恤。她们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的编织袋和旧背包上。
“啧,”那个穿热裤的女生(李薇)撇撇嘴,夸张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林溪听清,“一股子土腥味。离远点,别蹭脏了我的新裙子。”
林溪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火燎过。她猛地低下头,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她用力把编织袋往身后拽了拽,试图让它显得不那么扎眼,然后拖着行李,紧贴着路边的绿化带边缘,几乎是挪动着脚步,朝着报到处指示牌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感觉有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
报到处排着长龙。林溪安静地排在队伍末尾,努力辨认着前面人填写的表格。轮到她了,她有些笨拙地从背包侧袋里掏出录取通知书和证件。
“姓名,专业。”工作人员头也不抬,语气公式化。
“林溪,树林的林,溪水的溪。经济...经济管理系。”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有些紧张。
工作人员递给她一张表格。林溪握着笔,一笔一划地填写,动作显得有些生疏。填到“家庭住址”一栏时,她犹豫了。
“同学,家庭住址要详细到门牌号!”工作人员提醒道,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
林溪的脸更红了,她小声嗫嚅着:“老师,我们村...就十几户,没有门牌...叫‘望山坳’。” 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几乎要把那支廉价的塑料笔捏断。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在她斜后方响起:
“喂,前面的,能不能快点?磨蹭什么呢?后面都排长龙了。” 那声音并非刻意针对她,只是抱怨队伍停滞不前。
林溪像被解救了又像被再次推上风口浪尖,她下意识地回头。一个身材高挑的男生斜靠在报到处旁边的罗马柱上。他穿着看似随意但质地极好的深灰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脸上架着一副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慵懒而疏离。阳光勾勒出他线条流畅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即使隔着墨镜,也能感受到他目光中那份对周遭一切的漠然。
他只是随意地朝林溪的方向瞥了一眼,目光扫过她窘迫的脸和身边那个刺眼的化肥袋编织袋,没有任何表情,随即又转开头,似乎眼前的一切——无论是她的局促还是身后长长的队伍——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单纯地嫌这里效率低下,耽误了他的时间。
那一眼,像冰水浇在林溪滚烫的脸上。她迅速转回头,几乎是颤抖着在“家庭住址”栏里用力写下“云岭省苍梧县青石镇望山坳村”。写完,她立刻把表格递给工作人员,抓起自己的行李,逃也似的离开了报到处,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那个靠在柱子上的身影,连同那冰冷的漠视感,深深印在了她初入繁华、敏感而脆弱的心上。他是谁?林溪不知道,只觉得他像这所大学里一个遥远的符号,代表着一种她无法理解、更无法企及的冷漠世界。
她拖着沉重的行李,按照指示牌走向宿舍区。身后,城市的喧嚣依旧,却在她心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名为“格格不入”的尘埃。山风第一次吹进这钢筋水泥的森林,感受到的不是温暖,而是彻骨的凉意和无边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