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观星台的星尘落了又拂,黑暗神在光明神殿已住了三日。

这三日他没再提“爱”或“信”,只做些寻常事:天未亮便去校星轨仪,指尖的暗力与圣光融得妥帖,比神官校得还准;辰时煮星草茶,总记得放三分甜的星花蜜,用那只磕了口的粗陶盏端来,不多言,只放在石栏上便退开;夜里光明神勘星,他便坐在观星台角落,拿块黑晶石打磨——是在刻星轨拓片,刻的全是光明神常看的那几处星位。

光明神看在眼里,却从无好脸色。

今早黑暗神端来茶时,指尖沾了点星草汁——是煮茶时蹭的,光明神瞥了眼,冷声道:“黑暗神也做这些粗活?不怕污了你的暗力。”

黑暗神正用帕子擦指尖,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笑了笑,冰蓝眼眸里没半点恼意:“比起无垢渊的血污,星草汁干净多了。何况是给你煮的茶,不算粗活。”

“少拿‘给我’当借口。”光明神端起茶盏,没喝,只指尖捏着盏沿转了转,“你留在这里,无非是怕我翻旧账。当年你扮神使骗我,扮阿墨哄我,这笔账还没算。”

“账可以算。”黑暗神走到星轨仪旁,指尖轻敲仪面,暗力将“开阳”星位的尘又拂了拂,“你想罚我校十年星轨,或是替你守百年北境,都依你。只要你肯让我留在这儿。”

“留在这儿做什么?”光明神放下茶盏,声音更冷了些,“看我如何对你生厌?还是等我心软,再演一出‘情深意重’的戏?”

黑暗神转过身,望着他的眼。晨阳落在他白袍上,竟衬得那双眼冰蓝眼眸软了些,却没失了上位者的稳:“我不是演戏。是想让你慢慢习惯。习惯我是黑暗神,也习惯……我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

“不必。”光明神打断他,转身往内殿走,白袍扫过石栏,带落了半盏星草茶,“我习惯了独来独往,也习惯了宿敌就该在界门对面。你留在这里,反倒碍眼。”

黑暗神望着地上的茶渍,没动。指尖凝出暗力,悄无声息地将茶渍吸干净,连石缝里的甜味都没漏。等光明神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他才低头,看着手里那块刻了一半的星轨拓片——上面“开阳”星的伴星刚描了个轮廓,像他此刻的心意,露了点边,又被硬生生按住。

午后光明神去圣泉边祷祝,回来时见黑暗神正站在观星台的书架前,指尖拂过一排古籍。那些书是他早年批注的《神契考》,最底层那本缺了页角,是阿墨当年用圣蚕丝粘的,此刻黑暗神正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页角的针脚。

“别碰。”光明神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黑暗神立刻收回手,转身时眼里没半点慌乱,只淡声道:“这页批注你写错了。‘神之契合非关强弱’,你当年批了‘谬论’,其实是对的。”

光明神走近,扫了眼那页批注——是他三百年前写的,那时他还信“神需无情”,觉得“契合”不过是神力交融的借口。他哼了声:“我写的批注,对错轮得到你评?”

“轮得到。”黑暗神看着他,语气笃定,“因为我试过。”

光明神的指尖猛地攥紧。

“不是神力交融。”黑暗神似是怕他误会,补充道,“是……陪你看星的那些夜。你靠在竹榻上打盹,我替你拢被角时,神格会轻颤——那是契合,和强弱无关,和愿不愿意有关。”

他说得坦诚,没带半分旖旎,却比提“交融”更让光明神心慌。光明神别开眼,伸手将那本《神契考》抽出来,往书架顶层放——放得极快,像在藏什么。

“歪理。”他丢下两个字,转身要走,却被黑暗神叫住。

“光明。”黑暗神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涩,“你不必急着接受。我可以等。等你勘完这季星轨,等你喝完这罐星花蜜,等你慢慢想明白——阿墨是我,黑暗神也是我,爱你的是同一个。”

光明神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也没应声,只快步走进了内殿,连白袍的下摆都带了点慌。

殿外黑暗神站在书架前,望着顶层那本《神契考》的影子,忽然笑了。是极淡的笑,嘴角勾了勾,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暖——至少光明神没再提“赶他走”,至少那本缺了页角的书,他还留着。

夜里观星台的风凉了些。光明神坐在竹榻上勘星图,黑暗神就坐在角落的石凳上,继续刻那块星轨拓片。两人没再说话,只有星轨仪转动的轻响,和拓片被刻出的“沙沙”声,混在风里,竟不觉得冷清。

光明神勘到“开阳”星时,笔尖顿了顿。余光瞥见黑暗神手里的拓片——伴星的轮廓补全了,用暗力描了道淡边,和“开阳”星的圣光纹缠在一起,像天生就该这样。

他没说话,只悄悄将笔尖往“伴星”的位置偏了偏,添了点圣光的辉。

风从殿外吹进来,拂动书页的边角,也拂动黑暗神白袍的下摆。黑暗神刻拓片的手没停,却悄悄将石凳往竹榻的方向挪了半寸——没挨近,只离得稍近了些,像怕惊扰,又像忍不住。

光明神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没作声。笔尖在星图上顿了顿,终究是没再往回撤。

夜还长。他或许还嘴硬,还想推开,还念着“宿敌”的身份。但观星台的星还亮着,黑暗巡视大陆的云撵停在光明神殿的广场上时,光明神正整理着白袍的袖角。他没看站在一旁的黑暗神,只淡淡道:“不必跟来。”

黑暗神站在云撵旁,也换了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闻言只笑了笑,冰蓝眼眸里没什么情绪:“北境最近不太平,我跟着也好有个照应。”

“光明大陆还不需要黑暗神来照应。”光明神抬腿踏上云撵,声音冷得像殿外的石栏,“你留在这里,别添乱。”

黑暗神没再争辩,只亦步亦趋地跟着上了云撵。云撵不大,两人隔着半尺距离坐下,圣光与黑暗神力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撞了撞,却没像从前那样针锋相对,只悄悄退开,留出中间一道看不见的线。

云撵升至高空,下方的城镇像撒在地上的星子。光明神望着窗外,没说话。黑暗神也没打扰,只从袖中摸出块星石,指尖凝着暗力,慢慢打磨着——是块“开阳”星的伴星石,上次在观星台没刻完的。

沉默了近半个时辰,还是黑暗神先开了口:“其实……我当年没敢表白,不全是怕你不信。”

光明神没回头,只“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是觉得你这样挺好的。”黑暗神的指尖摩挲着星石的棱角,声音低得像云撵外的风,“无心无情,守着你的光明大陆,勘你的星轨,永远不会被杂事绊住。我若是说了,反倒扰了你的清静。”

光明神的指尖微顿。他想起创世时,自己确实总说“神当无情”,那时黑暗神就站在一旁听着,没反驳,只笑着递过刚拓好的星图:“你说的都对。”原来那时他就……

“后来神使那件事,让我怕了。”黑暗神继续道,指尖的暗力没控制好,星石被划了道浅痕,他皱了皱眉,又慢慢磨平,“我怕不靠近,就真的留不住你。再后来扮成阿墨,看着你对‘他’笑,对‘他’软,才知道……原来你不是无情,只是没对我动过情。”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抬头望了眼光明神的背影,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涩:“我知道以前是我蠢,总想着默默守着就好,还弄出那么多误会。是我的错,我认。”

光明神望着窗外掠过的云层,没接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黑暗神的声音很轻,没带半分辩解,只平铺直叙地说着,倒显得比那些“甜言蜜语”更戳人。他想起阿墨蹲在观星台擦星图的样子,想起他替自己挡邪魂时的背影,又想起此刻身边人磨星石时认真的侧脸……原来都是他。

可他还是冷冷道:“说这些做什么?博同情?”

黑暗神磨星石的手顿了顿,随即低低笑了声,笑声里带着点无奈:“不是。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一时兴起。亿万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些时日。”

他没再说话,只继续磨着星石。云撵里又恢复了沉默,只有星石被打磨的“沙沙”声,和云拂过窗棂的轻响。

光明神悄悄用余光瞥了他一眼——黑暗神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云光里显得有些柔和,指尖专注地磨着星石上的痕,连眉梢都微微蹙着,竟有几分像当年那个替他修补星轨仪的阿墨。可他眼里的落寞藏不住,像被云遮住的星子,暗沉沉的。

光明神收回目光,心里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他知道黑暗神这几天不好受——留在神殿里,他没给过好脸色,没说过软话,甚至连他递来的茶都很少喝。换作从前的黑暗神,早该拂袖而去了,可他没有,还在这儿陪着他巡视,跟他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

【他倒是有耐心。】光明神在心里冷嗤一声,【不过是想让我松口罢了。】

可指尖却悄悄攥紧了——他想起黑暗神刚才说“亿万年都等了”,想起他磨星石时认真的样子,想起他望着自己时眼里的落寞……心脏的位置竟有些发闷。

【罢了。】他又想,【反正也没赶他走,让他跟着就跟着吧。】

云撵降落在南境的一座城镇外。光明神率先下了云撵,没等黑暗神。黑暗神磨好星石,将那块“开阳”伴星石小心翼翼地收进袖中,才跟着下了云撵。

两人并肩走在城镇的石板路上,光明神走得快,黑暗神就慢半步跟着,没敢靠近。镇上的居民见了光明神,纷纷跪地行礼,目光落在黑暗神身上时,带着点畏惧,却没敢多问。

“你看,他们都怕你。”光明神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刺,“黑暗神就该待在黑暗里,来光明大陆做什么?”

黑暗神没辩解,只淡淡道:“他们怕的是‘黑暗神’这三个字,不是我。”

光明神没接话,径直往前走。走到镇中心的圣泉边时,他停下脚步,望着泉里自己的倒影——白袍胜雪,银发如瀑,还是那个神圣高洁的光明神。可倒影旁,多了道玄色的身影,不远不近地跟着,像一道甩不开的影子。

光明神皱了皱眉,转身往回走,没理黑暗神。黑暗神愣了愣,随即快步跟了上去,冰蓝眼眸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又被落寞取代。

他知道,光明神还是没松口。或许,他这亿万年的等待,真的只是一场独角戏。

可他还是跟着走了。哪怕光明神现在对他只有冷漠和讽刺,哪怕他心里像被云攥着似的发疼,他也不想放弃。

云撵再次升空时,黑暗神没再说话。光明神也没再刺他。两人隔着半尺距离坐着,云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像一道无形的鸿沟。

光明神望着窗外的云,心里却想起了那块被黑暗神收进袖中的伴星石。

【下次……若他再拿出来,便看一眼吧。】他在心里这样想,却绝不会承认。

而黑暗神坐在一旁,指尖悄悄摩挲着袖中那块光滑的星石,冰蓝眼眸里虽有落寞,却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至少,光明神没把他丢在南境的城镇里。

慢慢来,总会好的。他这样告诉自己。神的拓片还在刻着,那罐三分甜的星花蜜还在石桌上放着——慢慢来,好像也不是不行。

只是这话,他绝不会先说出口。

赐福大典的圣光铺展到第七片大陆时,光明神仍立于云海正中。白袍在万道金光里舒展如翼,指尖流淌的圣光未有半分滞涩——从北境冰原到南境荒原,三千里大陆的枯壤在他掌心圣光里抽芽,断流的圣泉复涌时溅起的水花,都带着他神元的清冽。

他从未需费心维持神力,仿佛圣光本就是他的呼吸。此刻垂眼望下去,信徒们的欢呼像被圣光滤过的风,轻得掀不起他袍角,他却在掠过东境那片新抽芽的星草田时,目光微顿了顿。

黑暗神就站在云海边缘。玄色衣袍在漫天圣光里像一块沉静的墨玉,没靠近,也没出声,只抬着眼望他。那双眼冰蓝的眸子里,映着下方大陆的光,也映着他立在金光里的身影,亮得像落了整片星轨。

这场景他看了亿万年。从创世时光明神第一次用圣光托住初生的星子开始,看到如今。那时光明神还未成神,蹲在混沌里,指尖的光软得怕碰碎了星子,眼里的纯粹比此刻赐福的圣光更晃人。黑暗神那时便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存在?干净得像没沾过半点尘埃,连对一颗星子都带着那样的温柔。

后来才知,这便是光明神的“神圣高洁”——不是拒人千里的冷,是从骨血里透出来的纯澈。他对万物有悲悯,却因神的身份,习惯了将自己裹在圣光里,不轻易露半分私念。

几百年前他还会急,会想着怎么让这神松口,怎么换一句软话。可这几百年守下来,倒也磨出了耐心。

等最后一缕圣光落在西境的神殿顶,光明神才收了手。他未回头,只淡淡道:“站那么远做什么。”

黑暗神应声走近。玄色衣袍擦过光明神的白袍时,带起极轻的风。他没多言,只从袖中摸出个玉盒,打开时飘出星草茶的香——是今早他在神殿煮的,用圣泉水温着,恰好是三分甜。

“刚赐福完,喝口茶。”他将玉盒递过去,声音放得平,像只是寻常递一杯茶。

光明神垂眼瞥了眼玉盒,没接,却也没斥他多事。“神殿有神官。”

“神官煮的没我煮的合你口味。”黑暗神没收回手,指尖搭在玉盒边缘,“你前几日尝过神官煮的,皱了眉。”

光明神指尖微顿。他确是皱过眉,三日前在观星台,随口说了句“太淡”,没指望他记着。

“话多。”他丢下两个字,却还是抬手接过了玉盒。指尖碰过黑暗神的指腹,温的,带着星草叶的糙,他没躲,只低头抿了口茶——三分甜,不多不少,是他惯喝的味道。

云撵就停在云海旁。光明神先踏上去,转身时见黑暗神还站在原地,眉梢微挑:“还不上来?”

黑暗神愣了愣,随即跟上。云撵里铺着圣绒,光明神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还捏着那杯茶。黑暗神刚坐下,就见光明神往旁边挪了挪,圣绒被蹭得微乱,恰好留出半尺空隙。

不必说,也知是让他坐近些。

黑暗神坐下时,袍角不小心扫过光明神的膝头。光明神没动,只垂着眼喝茶,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影。

“东境的星草田,明年该扩些。”光明神忽然开口,像随口提起,“你下次回黑暗大陆,顺带从无垢渊那边引道暗泉过来——暗泉的水养星草,比圣泉水更合。”

“好。”黑暗神应着,心里却暖了。这是光明神第一次主动让他插手光明大陆的事,不再提“宿敌”“界门”,倒像……像真的把他当成了能分事的人。

云撵往神殿飞时,两人没再说话。光明神靠在窗边,手里的茶快喝完了,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云层上,却没真的看进去。

他想起几百年前,黑暗神刚留在神殿时,他总爱冷着脸斥他。那时黑暗神也不恼,只默默跟着,替他校星轨,煮茶,甚至在他与域外邪神交手时,不动声色地替他挡下背后的暗箭。

他不是不知。只是骄傲让他说不出软话。

他是光明神,生来就要站在圣光里的神。让他低头说“你留下也不错”,像让他把圣光掺进黑暗,别扭得厉害。

可指尖摩挲着玉盒的边缘时,还是悄悄松了力。

黑暗神坐在一旁,看着他的侧脸。光明神的睫毛很长,被云光映得透亮,像圣泉底的水晶。他忽然想说些什么,想问“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样也不错”,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不急。他想。亿万年都等了,不在乎多等些时日。

只是目光落在光明神握着玉盒的手上时,还是忍不住软了。那只手曾握过圣光剑,也曾为他递过茶,此刻指尖泛着淡金的光,是圣光浸的,暖得很。

云撵快到神殿时,光明神忽然将空了的玉盒递给他。“下次煮茶,多放颗星花蜜。”

黑暗神愣了愣,随即接过玉盒,点头时眼里的光亮了些:“好。”

光明神没再看他,只转回头望着窗外。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快得像错觉。

黑暗神看着他的侧脸,忽然笑了。

哪怕没听到那句“我也在意你”,这样也很好。

至少,他的光明神,肯让他多放颗星花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