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晚上十点十七分,暴雨拍打着急诊楼的玻璃窗,把走廊的灯光晕成一片模糊的黄。

苏清秋刚送走一个急性心梗的病人,白大褂的第三颗纽扣在抢救时被扯松了,松垮垮地晃着。她靠在护士站的柜台边,撕开一包能量棒,咬了两口就没了胃口——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大概是下午那阵忙得忘了吃晚饭。

“苏姐,3床家属又来了,”小王抱着病历本跑过来,语气带着点无奈,“说想再问问手术细节,还说……想找林律师聊聊。”

苏清秋的指尖在能量棒的包装纸上掐出一道印。下午那家人被林砚镇住后没再闹事,但看那架势,显然没彻底死心。“林律师不是医院的人,哪有空随时陪聊。”她把剩下的能量棒塞进抽屉,“我去看看。”

走到病房门口,果然看见花衬衫男人和红裙女人正围着值班医生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股不依不饶的劲。苏清秋刚要上前,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本地。

她走到走廊尽头接起,雨声太大,得捂着耳朵才能听清:“您好?”

“苏医生,”电话那头的声音混着电流声,却依旧辨得出是林砚,“3床家属刚才联系我了,说你篡改了术前记录。”

苏清秋的脚步顿住了。雨珠顺着窗玻璃往下淌,像一道道歪斜的泪痕。“他们胡说,”她的声音很稳,“所有记录都有电子存档和手写签名,改不了。”

“我知道。”林砚的声音顿了顿,背景里传来翻文件的沙沙声,“但他们说要去卫健委投诉,还提到了你去年那起医疗纠纷——”

“那起是意外!”苏清秋的指尖猛地攥紧了手机,虎口的旧疤又开始发烫。去年那个车祸伤员最终抢救无效去世,家属闹了很久,最后虽然鉴定结果是“符合诊疗规范”,但“苏清秋手术失误”的流言还是在网上传过一阵。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雨声透过听筒漫过来,像在安抚什么。“我查过卷宗,”林砚的声音放缓了些,“当时你连续工作了三十六个小时,还坚持做完了七小时手术,已经超出负荷了。”

苏清秋愣了愣。那起纠纷的细节,除了科室主任和当时的律师,很少有人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们手里有你去年的投诉记录,”林砚继续说,“大概是想翻旧账,把两起案子绑在一起闹大。我刚给卫健委发了说明函,附上了这次的全部记录,还有你去年的加班证明。”

走廊的灯忽明忽暗了一下,苏清秋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影子,白大褂的领口沾着点碘伏,显得有些狼狈。“你怎么知道……”她想问“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个”,话到嘴边却变成,“谢谢你。”

“职责所在。”林砚的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另外,他们刚才在电话里说,明天要带记者来医院。”

苏清秋皱眉:“带记者?”

“嗯,想搞舆论施压。”林砚的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嘲讽,“我跟他们说,要是敢带记者来,我就把他们去年拖欠另一家医院医药费的记录捅给媒体。”

苏清秋忍不住弯了下嘴角。这人倒是比她想的更“接地气”些,不是只会搬法条。

“笑了?”林砚好像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松动。

“没有。”苏清秋立刻收住笑,转身靠在墙上,雨水敲玻璃的声音震得后背发麻,“那……明天需要我做什么?”

“正常上班就行。”林砚说,“我明天上午九点到医院,在你办公室等你。”

挂了电话,苏清秋站在窗边看了会儿雨。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通话记录页面,那个陌生号码的数字排列得很规整,像林砚的人一样,透着股条理分明的劲。她犹豫了一下,把号码存进通讯录,备注名敲了个“林砚”,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个括号,里面写“律师”。

回到护士站时,小王正对着电脑叹气:“苏姐,你看排班表,明天你又是连轴转,从早八点到晚十点。”

苏清秋凑过去看,屏幕上她的名字后面标着长长的红线。“没事。”她随口说,目光却落在“早八点”三个字上——林砚说,她明天九点到。

凌晨一点,苏清秋刚从手术室出来,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科室群里的消息,护士长发了张照片:急诊楼门口的积水漫过了台阶,一辆黑色轿车陷在水里,打着双闪。配文是:“谁的车啊?雨太大了,估计得淹了。”

照片里的车看着有点眼熟,苏清秋放大了看,车牌号的后三位很特别,是“711”——她刚才存林砚号码时,好像瞥见过尾号也是这个。

她犹豫了几秒,点开那个刚存的号码,敲了条消息过去:“你车是不是陷在急诊楼门口了?”

消息发出去,过了五分钟才收到回复,只有两个字:“是。”

苏清秋看着那两个字,想起林砚穿西装的样子,大概不常遇到这种狼狈事。她换了件干净的白大褂,抓起伞往外走:“小王,我去门口看看。”

雨还在下,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急诊楼门口的积水已经没过小腿,那辆黑色轿车果然陷在水里,车窗开着条缝,隐约能看见驾驶座上有人——林砚正低头看文件,侧脸在路灯下显得很白,大概没发现车快被淹了。

苏清秋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林砚抬头,看见是她,明显愣了一下,然后降下车窗,雨水立刻顺着缝隙灌进来一点。“你怎么来了?”

“看你车快成潜水艇了。”苏清秋把伞往她那边递了递,“没带伞?”

“带了,忘在后备箱,打不开了。”林砚指了指后备箱的锁扣,大概是被水泡坏了,“叫了拖车,得等半小时。”

苏清秋往车里瞥了眼,副驾上堆着厚厚的文件,最上面是她的排班表复印件,用红笔圈出了明天的值班时间。

“上车等吧,”林砚往旁边挪了挪,“雨太大。”

苏清秋犹豫了一下,拉开车门坐进去。车里弥漫着淡淡的雪松味,和医院的消毒水味完全不同。林砚把文件往旁边收了收,露出底下的一个保温杯:“刚买的热可可,没开封,你喝?”

“热可可里加了点蜂蜜,”林砚的视线掠过她眼下淡淡的青黑,声音放轻了些,“熬夜的话,喝这个比咖啡舒服点。”

苏清秋的指尖在膝盖上蜷了蜷,目光落在保温杯的银色杯盖上。杯身还带着点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过来,像一小团暖意在皮肤上漫开。

“谢谢。”她伸手接过来,拧开盖子时,甜香混着可可的醇厚气息涌出来,冲淡了些身上的疲惫。她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蜂蜜的甜不腻,正好中和了可可的微苦。

林砚目视着前方的路况,没再说话,只有雨刷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在玻璃上划出扇形的痕迹。车窗外的霓虹被雨丝晕染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斑,落在林砚的侧脸上,柔和了她下颌的线条。

“你怎么知道我熬夜?”苏清秋忽然开口,声音被车厢里的安静衬得有些轻。

林砚打了个方向盘,车子平稳地拐过路口。“你的排班表,”她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昨天值夜班,今天白班连轴转,现在应该是第三十一个小时没合眼了。”

苏清秋握着杯子的手顿了顿。她没想到林砚会把排班表看得这么细,连具体时长都算得清楚。急诊的忙碌像个无底洞,她早就习惯了连轴转,被人这样直白地点出来,倒像是突然被人窥见了藏在白大褂下的累。

“习惯了。”她笑了笑,把杯子递到嘴边又喝了一口,“忙起来不觉得,闲下来才会沉。”

“再习惯也不是铁打的。”林砚的视线从后视镜里扫了她一眼,“ICU那台新的监护仪,参数调得比旧款敏感,你刚才在里面盯着看了十七分钟,眉头就没舒展过。”

苏清秋愣住了。她自己都没留意这些细节,林砚却像拿着秒表在旁边数着。她侧过头看过去,林砚正专注地看着前方,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具体的情绪,只有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

车厢里又安静下来,只有引擎的低鸣和雨刷器的声音。苏清秋低头看着杯子里的热可可,水面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忽然觉得,这杯加了蜂蜜的热饮,好像不止暖了胃,连带着刚才在医院紧绷的神经,也悄悄松了些。

车子快到宿舍楼下时,林砚忽然说:“明早七点,我来接你。”

“啊?”苏清秋没反应过来。

“明天有个医疗纠纷的协调会,涉及你们科室,”林砚把车停在路边,拉上手刹,“你是主刀医生,得去。”

苏清秋这才想起早上护士站贴的通知,忙得昏头转向差点忘了。“好。”她点点头,把保温杯盖拧紧,“那我先上去了,谢谢这杯热可可。”

“不客气。”林砚看着她推开车门,又补了句,“杯子不用急着还,明天带给我就行。”

苏清秋“嗯”了一声,踩着水洼往楼道走。走到单元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黑色的车还停在路灯下,车窗里透出暖黄的光,像在雨夜里亮着的一盏小灯。她攥了攥手里的保温杯,温度还在,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律师,好像也没那么难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