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混乱的余波像一层粘稠的油膜,覆盖在猴山狼藉的地面上。踩烂的薯片袋、翻倒的“请勿投喂”牌子、栏杆上粘着的一撮褐色猴毛,还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腥臊、汗臭和腐烂香蕉的甜腻。

萧白拄着充当临时登山杖的拖把杆,喉间被那污浊的空气刺得发痒。这点距离和混乱还不至于让他那娇贵的呼吸道彻底罢工,但那股混合气味实在令人作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忍耐的意味。

印尼果壳手摇铃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异常清晰,像山涧敲击鹅卵石。萧白摇得不疾不徐,目光锐利地扫过假山的阴影和岩缝。

假山背阴处一块巨大的岩石后,悉索声响起。亚当的身影缓缓踱出。它脸上的香蕉泥已经半干,黏在右眼周围的毛发上,让它看起来有些滑稽,又有些狰狞。左眼则完全暴露出来,冰冷、清澈,像两颗嵌在褐色毛皮里的黑曜石,此刻正死死锁定着萧白手中的铃铛。

萧白停下了脚步,与亚当隔着约五步的距离对峙。

“转圈。”萧白发出了指令,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萧白在试探亚当现在的心境状态和服从度。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

僵持了足足十秒。亚当的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然而,训练形成的神经通路比尊严更直接。

实验室中训练出来的,对于“规则”的深层记忆,或者仅仅是对打破僵局的渴望,压过了瞬间的暴怒。

它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屈辱感,原地旋转了一圈。动作刻意放慢,脊背绷得笔直,不像猴子蹦跳,倒像一个被强迫表演的囚徒在执行命令。

几乎在做完动作的下一秒,它的右前肢已经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唰”地一下伸了出来,平举在身前,掌心向上——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上交”或“等待奖励”姿势。

萧白想起来了,刚才疏散游客、收拾残局,来得匆忙,那桶蔫巴巴的水果早就倒完了,自己身上连块饼干渣都没带。

亚当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那双冰冷的黑曜石瞳孔骤然收缩,聚焦在萧白摊开的手掌上。

没有食物。只有空空的橡胶手套。一丝被愚弄的暴戾瞬间掠过它的眼底,喉间滚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咕噜声

“吱——!”一声短促、尖锐、饱含羞愤的厉叫从亚当喉咙里迸发出来!伸出的爪子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回,紧紧抱在胸前。

它焦躁地在原地转了个圈,用那只没被糊住的左眼狠狠剜了萧白一眼,那眼神混杂着被戏耍的狂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萧白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种反应他太熟悉了——聪明的动物在完成指令后得不到应有奖励时,那种困惑、失望最终化为愤怒的过程。

只是亚当的愤怒里,多了一层属于“高等智慧”的耻辱感。他晃了晃手里的铃铛,清脆的声音再次吸引了亚当狂暴边缘的注意力。

它对着萧白呲出森白的獠牙,低吼声充满了警告。仿佛在质问:“奖励呢?!”

萧白将手里的印尼手摇铃交到亚当手里。亚当拿起摇铃是无意识的在他掌心轻轻抓挠。

在亚当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已经拿着手摇铃晃了好一会。它有些气恼,觉得这不符合它猴王的身份。但又放不下猴子的天性—手上的摇铃根本停不下来。

橡胶手套的破损处像一个咧开的、嘲弄的嘴,边缘翻卷着,露出底下被猴爪刮破的皮肤。

三道细长的红痕,微微渗着血珠,在萧白苍白的手背上格外刺目。消毒液冰凉的触感覆盖上去,带来短暂的刺痛和更深的寒意。

他机械地搓洗着,一遍,两遍,三遍……刺鼻的化学气味弥漫开来,试图驱散那若有若无的腥甜金属味——亚当爪尖残留的、属于实验室深处的不祥气息。

消毒液流过伤口,带起一阵细微的、灼烧般的麻痒。他盯着那红痕,心底那点侥幸像肥皂泡一样脆弱。

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强烈的疲惫压了下去。算了,至少心理上干净了。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属于“家”的微尘气息扑面而来,却瞬间被另一种存在感覆盖。萧逸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出现的,像一道无声的银色影子。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异常的、近乎粘稠的甜度,不再是平日的安静或懵懂,而是一种……全神贯注的兴奋。

那双血红的眸子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锁定萧白,尤其是他那只受伤的手。萧逸像只终于等到主人归家的热情大狗,亦步亦趋地跟着,几乎要蹭到萧白身上,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比平时更高一些。

“嗯,回来了。”萧白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倦意。

猴山的混乱、亚当、游客的尖叫、爬假山抓猴子的疲惫……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他身上。他只想把自己扔进沙发,让意识沉入黑暗。

他敷衍地拍了拍萧逸异常紧绷的肩膀,几乎是跌坐进沙发里。

柔软的布料包裹住身体的瞬间,紧绷的神经像断掉的弦,意识迅速模糊、下沉。

就在这意识模糊的边缘,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异样感,从他左手掌心传来。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蠕动*。

像有极其微小的、带着生命力的东西,正试图从皮肤下、从那三道被消毒液灼烧过的伤口里,破土而出。

沉睡中的萧白无意识地蹙紧了眉头,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梦境混沌的深渊里,他似乎看到亚当那只冰冷的、带着褐色毛发的爪子,指尖闪烁着不祥的紫光,正缓缓地、无可阻挡地刺穿他的皮肤……

沙发旁,萧逸无声地蹲了下来。他血红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收缩成一条危险的竖线,所有的“热情”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专注。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萧白那只无意识摊开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动作轻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珍宝,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控制力。

伤口处,景象诡异。几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近乎透明的淡粉色肉芽,正顽强地从那细小的破口处探出头来。

它们如同初生的、贪婪的根须,微微颤动着,顶端似乎还带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实验室里那种紫色结晶的微光。

它们在汲取,在生长,试图在这具温热的人体宿主体内扎下根基。

萧逸的银发在这一刻,无风自动。

一种精准的、充满目的性的律动。几缕最细长、最富有光泽的发丝,如同拥有独立生命的银色触手,悄无声息地垂落、延伸,尖端闪烁着非自然的、金属般的寒芒。

它们精准地刺向那蠕动的肉芽,动作快如闪电,却又精密得不可思议。

细微到几乎无法听闻的声音。

发丝的尖端并非切割,而是瞬间化作无数更细小的、肉眼难辨的银色丝线,如同最精密的纳米手术刀网,将那些初生的、柔嫩的肉芽完全包裹、缠绕、然后——绞杀。

没有一滴血溅出,没有一丝多余的皮肉受损。那些淡粉色的、带着紫色微光的肉芽,如同初春的雪花,在银色发丝的缠绕下迅速失去活性,颜色变得灰败,然后化作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尘埃般的碎屑。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无声无息,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优雅和效率。仿佛那不是清除入侵者,而是一次精密的能量收割。

当最后一缕肉芽被彻底“清理”干净,萧逸的发丝缓缓收回,恢复了柔顺垂落的状态。

但他并未立刻松开萧白的手。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那三道已经只剩下淡淡红痕的伤口。

他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品味空气中残留的、某种只有他能感知的“气息”——那被绞杀的肉芽所蕴含的、微弱的、却属于同源的力量。

一丝极其满足的、近乎喟叹的气息,无声地从他唇间溢出。

他银色的发丝在这一刻似乎流转过一层更加温润、更加内敛的光泽,如同饱餐后的猛兽皮毛。

血红的眼眸中,那冰冷的专注褪去,重新覆上一层满足而慵懒的雾气,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更加幽深、更加……“贪婪”了一分。

他轻轻放下萧白的手,指尖在那红痕上若有似无地划过,留下一点冰凉的触感。然后,他像一只终于确认了领地主权的大猫,无声地蜷缩在沙发旁的地毯上,银发铺散开来,脸颊贴着萧白垂下的指尖,闭上了眼睛。只有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一丝餍足。

沙发上,萧白在不安的梦境中翻了个身,左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还能感觉到一丝残留的、冰冷的异物感。

而掌心那三道红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比之前更淡了一些,却又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银质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