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青石板路在斑驳的树影下延伸,空气里还残留着巷口那场意外带来的淡淡血腥气和消毒水的味道,与老宅院墙内飘散出的清幽药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割裂的氛围。

叶深高大的身影停在了一扇深褐色、带着岁月痕迹的木门前。门楣不高,门板上贴着褪色的门神年画,门环是黄铜的,磨得锃亮。门牌号——XX弄XX号——与纸条上的地址严丝合缝。

就是这里了。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巷口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强行从脑海中驱散,重新凝聚起一个军人执行任务时应有的、公式化的冷静。他理了理本就一丝不苟的军装领口,确保风纪扣系得端正。然后,抬手,指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安静的弄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很快传来脚步声,轻快中带着一丝年迈的拖沓。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慈祥中带着警惕的老妇人的脸,是萧奶奶。

“您找谁?” 萧奶奶打量着门外这个穿着笔挺军装、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得有些过分的年轻人。

“您好。” 叶深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稳,带着军人特有的清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请问,这里是萧正清老先生家吗?我是广市16师三团团长叶深,奉邱国栋师长之命,前来探望萧老。”

“哎哟!是叶团长!快请进!快请进!” 萧奶奶脸上的警惕瞬间被惊喜取代,连忙拉开大门,热情地招呼着,“老头子!邱师长说的叶团长来了!” 她一边朝里喊着,一边侧身让开。

叶深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小院。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青砖铺地,墙角种着几丛茂盛的薄荷和艾草,散发着清冽的气息。一株老石榴树虬枝盘结,绿意盎然。正对着院门的是堂屋,门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简单的陈设。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小院,带着军人职业性的警惕和观察。然而,就在他的视线掠过通往堂屋侧边那条狭窄走廊的瞬间,他的脚步,连同他刚刚努力平复的心跳,都猛地停滞了!

走廊的阴影里,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端着一个搪瓷脸盆走出来,似乎要去倒水。她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斜襟短衫,下身是藏蓝色的长裤,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颈侧。阳光恰好穿过石榴树的枝叶缝隙,落在她身上,照亮了她低垂的眉眼和半边侧脸。

那张脸!

清丽绝伦,眉眼如画,鼻梁秀挺,唇色是自然的淡樱色。正是几分钟前,在巷口血泊中冷静施救、让他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那个姑娘!

叶深的大脑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公式化问候、所有准备好的任务台词、所有强行构筑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他高大的身躯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维持着一个迈步的姿势,僵硬得如同院子里的石雕。

是她!

那个在混乱街头展现出惊人专业素养和冷酷镇定的姑娘!

那个手法精准到令他这个经历过战场洗礼的军人都感到震撼的姑娘!

那个……他以为只是海市某个医学院天赋异禀的学生或某个隐世医者传人的姑娘!

竟然……就是萧潇?!

那个萧爷爷信中“体质稍弱”、邱师长口中需要“照顾”、他此行“政治任务”的核心对象——萧潇?!

这巨大的反差和冲击,让叶深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智瞬间宕机。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震惊、荒谬感和某种被颠覆认知的冲击波,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他锐利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个身影上,试图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到一丝巷口那场血与光交织的痕迹。

然而,没有。

此刻的萧潇,低眉顺目,端着普通的搪瓷盆,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疏离的安静,像一幅浸润在江南水汽里的仕女图,温婉、柔弱,与巷口那个浑身浴血、眼神锐利如刀的身影判若两人!只有那件月白色短衫的袖口处,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印渍,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刺眼地提醒着叶深刚才所见绝非幻觉!

萧奶奶并未察觉叶深的异样,还在热情地引路:“叶团长,快里面请!老头子,快出来呀!叶团长到了!”

萧潇似乎也听到了动静,端着盆,缓缓抬起头。她的目光很平静,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古井水,波澜不惊地迎上了叶深那双充满震惊、探究和难以置信的复杂眼神。

四目相对的刹那。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萧潇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意外,没有羞涩,甚至没有寻常女孩初见陌生男子时应有的好奇或局促。她的目光澄澈而平静,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穿透力,似乎早已洞悉了叶深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却又毫不在意。那眼神,冷静得让叶深心底莫名地一紧。

她只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叶深肩章的两杠三星上扫过,确认了身份。然后,对着叶深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不是一个晚辈对客人的礼貌问候,更像是一种……确认?或者,一种……了然?

接着,她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恰好出现在自家院子的陌生人,视线便平淡地移开,端着盆,步履轻盈地走向院子角落的水槽,将盆里的水倒掉。水流哗哗作响,冲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残留的血腥气。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叶深的出现,只是一个背景板,与她毫无关系。那份刻意的、甚至是带着点疏离的平淡,与她刚才在巷口展现出的强大存在感形成了更加尖锐的对比!

叶深僵在原地,喉头发紧,那句准备好的“萧潇同志,你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像个被看穿的傻瓜。所有的计划、所有的预判,在这个眼神交汇的瞬间,被彻底粉碎,碾落成泥。

“叶团长?” 萧爷爷的声音从堂屋门口传来,带着老人特有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已经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期盼而客气的笑容。

叶深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深吸一口气,转向萧爷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正常:“萧老,您好。我是叶深,奉邱师长命令,前来看望您。” 他抬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依旧刚劲有力,但那眼神深处尚未平息的惊涛骇浪,却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扫向水槽边那个纤细的背影。

萧潇已经倒完了水,正用一块干净的布,仔细地擦拭着那个印着红五星的搪瓷盆。阳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动作从容,姿态安然,仿佛刚才那场震撼人心的急救从未发生,仿佛门口那个被她一个眼神就搅得心神大乱的军官,也从未存在。

叶深看着这一幕,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失控”的感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他。这场由师长强行安排的“任务”,从推开这扇门开始,似乎就朝着一个他完全无法预料、也无法掌控的方向,疾驰而去。

而那个看似安静、柔弱、需要“照顾”的萧潇,身上笼罩的迷雾,却比这江南清晨的水汽,更加浓重,更加深不可测。叶深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邱师长口中的“王炸”,或许……远不止是容貌那么简单。

他跟着萧爷爷走进堂屋,脚步沉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看似平静的军装之下,一颗向来冷硬如铁的心,正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和前所未有的探究欲,悄然撬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之外,是那个在血光与晨光中,惊鸿一瞥的谜题——萧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