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
喧闹的大殿,随着最后一位使臣的离去,终于恢复了空旷的寂静。
宫人们低着头,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满地的狼藉。
长孙无忌没有走。
他站在廊下,看着月色,像是在欣赏夜景。
一个内侍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躬身行礼。
“国公爷,吐蕃使臣,已请至偏殿等候。”
长孙无忌点点头,整了整衣冠,朝着偏殿走去。
夜风吹起他的袍角,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
偏殿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
禄东赞端坐于席上,面前的茶水,已经凉了。
他没有碰。
脚步声由远及近。
长孙无忌走了进来,脸上挂着和煦的,属于百官之首的微笑。
“让禄东赞大人久等了。”
禄东赞起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节。
“国公爷客气。”
“坐。”长孙无忌在主位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
他没有看禄东赞,只是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禄东赞大人,乃是吐蕃的栋梁之才,这一点,老夫看得出来。”
“陛下,也看得出来。”
禄东赞垂下头。
“国公爷谬赞,愧不敢当。”
长孙无忌轻笑一声,放下了茶杯。
“陛下爱才,更重邦交。”
“今日殿上所言的三道难题,不过是走个过场,为这桩喜事,添些趣闻罢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陛下属意的和亲人选,始终是吐蕃。”
“这一点,想必大人心中有数。”
禄东赞依旧沉默,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
长孙无忌也不介意。
他喜欢和聪明人说话,更喜欢掌控和聪明人说话的节奏。
“老夫可以帮你。”
他终于抛出了自己的筹码。
“陛下设下的三道难题,老夫可以提前,将破解之法,告知大人。”
“保你吐蕃,万无一失地,迎娶我大唐公主。”
殿内很安静。
灯芯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
长孙无忌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
“当然,老夫这么做,也是有条件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老夫想向大人,打听一个人。”
“一个叫孙寒的叛逆。”
“我们得到消息,此人穷凶极恶,一路向西南逃窜,很可能,已经进入了吐蕃境内。”
“此等凶徒,若留在吐蕃,对贵我两国,都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长孙无忌的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
“我希望,大人回到吐蕃后,能动用贵方的力量,帮我们,找到他。”
“只要有了他的下落,公主的嫁妆,老夫可以做主,再加三成。”
“如何?”
他靠回椅背,端起茶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一个注定要成功的和亲,外加三成嫁妆。
他不信,这个来自蛮夷之地的使臣,能拒绝这份天大的诱惑。
禄东赞抬起了头。
他没有回答长孙无忌的问题。
他反问道:“国公爷所说的三道难题,是哪三道?”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
不过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其一,取一玉珠,其上有九曲回环之孔,以一线穿之。。”
“其二,“自提其身"
“其三,……”
长孙无忌将三道难题,一一道来。
他说完,含笑看着禄东赞。
“怎么样,大人可有破解之法?”
禄东赞站起身,对着长孙无忌,深深一揖。
“多谢国公爷解惑。”
“这三道难题,我吐蕃自有破解之法,就不劳国公爷费心了。”
他直起身子。
“至于国公爷说的那名叛逆,吐蕃地广人稀,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此事,禄东赞无能为力。”
“告辞。”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长孙无忌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砰!”
他手中的茶杯,被重重地放在了桌案上。
茶水溅出,烫到了他的手背。
他却感觉不到疼。
他怎么敢!
……
鸿胪寺驿馆。
孙寒正坐在院子里,对着一盘棋,自己和自己下。
夜色已深,周围一片寂静。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禄东赞快步走进院子,身上的官服还没来得及换下。
“主上。”
他单膝跪地。
“说。”孙寒的注意力,还在棋盘上。
禄东赞不敢耽搁,将刚刚在偏殿里,与长孙无忌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包括那三道难题。
说完,他低下头。
“主上,属下自作主张,回绝了他。”
“属下以为,这三道难题,并非无解。无需与此等小人,做什么交易。”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只有孙寒落子的声音,清脆,利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出声来。
那笑声里,满是嘲弄。
“交易?”
“禄东赞,你把那只老狐狸,想得太简单了。”
孙寒抬起头。
“他不是在跟你做交易。”
“他是在给你我,挖一个坑。”
禄东赞不解。
孙寒拿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把玩。
“你想想,如果你答应了他,会发生什么?”
“他把答案告诉你,你轻松赢得和亲。然后,你回到吐蕃,‘帮助’他寻找一个叫孙寒的叛逆。”
“听起来,很公平,对不对?”
孙寒将那枚黑子,重重地按在棋盘上,吃掉了对方的一大片白子。
“错!”
“一旦你答应,就等于是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他会派出无数的探子,用‘协助你寻找叛逆’的名义,渗透进我们的地盘。”
“到时候,整个吐蕃,都会在他的监视之下。”
“而我,这个所谓的叛逆,就成了瓮中之鳖。”
“他既能完成李二的政治联姻,又能顺手拔掉我这根钉子。”
“一石二鸟,算盘打得,连我在长安都听见了。”
禄东赞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只看到了表面的交易,却完全没看透这背后,隐藏的杀机。
“主上英明,是属下,愚钝了。”
“不怪你。”孙寒摆了摆手,“你久在吐蕃,不了解中原官场的这些弯弯绕。”
“跟他们打交道,每一个字,都得掰开揉碎了想。”
他站起身,走到禄东赞面前。
“不过,你拒绝得很好。”
“至少,没有让他起疑。”
孙寒踱了两步,脸上露出了一个有趣的表情。
“三道难题……”
“穿珠,自提其身,还有什么来着?”
禄东赞连忙回道:“还有一道,辨人。”
“有点意思。”
孙寒笑了。
“这李二,为了把女儿嫁出去,也真是煞费苦心。”
“可惜啊,他这番苦心,注定要错付了。”
他转过身,看着棋盘上,黑子已经将白子杀得七零八落。
“禄东赞。”
“属下在。”
“明天,你去应考。”
“是。”
“至于答案么……”
孙寒捡起棋盘上的一枚白子,随手一弹。
那枚棋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了远处的垃圾桶里。
“老子亲自给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