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铃初响
梅雨季的尾巴,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旧棉絮,湿哒哒、黏糊糊地挂在天地间,迟迟不肯散去。空气里满是若有若无的霉味,混杂着墙角青苔的腥气。苏晚的工作室里,老榆木工作台上方那盏悬着的水晶吊灯,似乎也比往日更加柔和了几分,暖黄色的光晕在微尘中轻轻流转。她正踮着脚尖,努力去够顶层那个积了些薄灰的樟木箱子。浅褐色的亚麻围裙松松地系在腰间,裙角不小心沾染了几点新鲜的木屑——那是方才为一张老榆木方桌打磨边角时飞溅上去的,细小如蝶翼,带着淡淡的松木清香。
“叮铃——”
门上的风铃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轻响,像是夏日清晨第一声鸟鸣,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推门而入,步履略显蹒跚。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旧衫,领口的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了第二颗,手腕上戴着一块表面已磨得有些模糊不清的上海牌老式手表。老人怀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把藤椅,那藤椅的藤条早已褪去了最初的鲜亮,呈现出一种沉静的灰褐色,仿佛沉淀了近半个世纪的岁月。椅面上的蓝布套虽然洗得泛白,边角处也磨出了细密的毛边,却被精心浆洗过,依旧挺括服帖。最显眼的,是椅背上用刀尖歪歪扭扭刻着的两个小字——“晚晚”,那字迹稚拙得如同初学写字的孩童,用尽了全身力气描画出来的,笔画间带着一股子笨拙的认真劲儿。
“苏师傅,”老人的声音略带沙哑,像是被岁月浸泡过的旧风箱,拉出来时带着几分滞涩,“您……您看这椅子,还能修吗?”
苏晚放下手中的砂纸,转过身来。她的指尖还残留着木屑的微凉触感和木头的清苦气息。她接过老人递来的藤椅,入手微沉。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深刻的裂痕,能清晰地感觉到藤条与藤条之间的接口处已经松动,部分藤条甚至已经朽坏,露出了底下泛黄的填充棉絮。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椅面内侧时,动作不由得一顿——那里,竟密密麻麻地缝着一层又一层的碎布。最上面一层,是孩子穿的蓝布小褂的残片,针脚歪歪扭扭,粗疏不齐,像极了孩童用蜡笔随意涂抹出的色块;下面叠着一块碎花洋布,细密的针脚却显得规整许多,带着一种属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质朴韵味,像是出自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用顶针顶了又顶,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心血;再往下,是一块靛蓝色的土布,质地厚实耐用,边缘用极为细致的锁边针细细加固过,每一针都仿佛凝聚着缝补者的无限耐心与怜惜。
“这是我老伴儿……她当年亲手给我缝的。”老人在她身旁缓缓蹲下,伸出布满老年斑、青筋微凸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些层层叠叠的碎布,眼神温柔而怀念,“我们家小孙子刚会走路那会儿,最喜欢往我藤椅底下的空隙里钻,像只小耗子似的,常常卡在里面出不来,急得直哭。后来,有几根藤条不堪重负,断了几根,我就自己找了些旧藤条试着修了修,心里头怕他万一不留神被扎到,那可怎么得了。她呀,看到了就跟我唠叨,说我毛手毛脚的,净干些不放心的傻事儿,一把将我拆下来的旧藤条全拿走了,还笑着说‘等你编好新的,咱们家小宝都能满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