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高三的冬天,像一场没有硝烟却无比残酷的消耗战。寒风呼啸着刮过教学楼光秃秃的枝头,也刮走了校园里最后一丝轻松的氛围。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印刷试卷的味道、咖啡提神的苦涩气味,以及一种无声却无处不在的焦虑。

课业负担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几乎要将每个人淹没。各科试卷雪片般飞来,模拟考的频率越来越高,排名表上的数字牵动着每一根紧绷的神经。老师们的语气愈发急促,恨不得将所有的知识点在最短时间内塞进学生的脑子里。“时间不多了”、“这是重点”、“必考题型”成了课堂上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

付悠悠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了这片题海之中。她桌角的复习资料越堆越高,像一座沉默的小山,记录着她日夜不辍的努力。她的生活变成了简单的三点一线:教室、补习班、家中的书桌。画笔和画纸被彻底收进了柜子深处,那个装着银杏叶的玻璃罐也被移到了书架最偏僻的角落,蒙上了更厚的灰尘——眼不见,或许心就能更静一些。

然而,人的身体并非永不停歇的机器。超负荷的运转,很快带来了警示。

最初只是偶尔的头晕和注意力难以集中。她以为是睡眠不足,便强撑着喝更浓的咖啡。后来,食欲开始明显减退,妈妈精心准备的饭菜,她常常只动几筷子就放下,说是“没时间细嚼慢咽”或者“不饿”。脸色也逐渐失去了红润,变得苍白透明,眼下总是带着浓重的阴影。

妈妈忧心忡忡,劝她放慢节奏,注意休息。付悠悠总是摇头:“妈,我没事,就是有点累。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仿佛停下来一秒,就会被后面汹涌的浪潮追上、淹没。

第一个明显的信号发生在一个周六的下午。她独自在家刷一套物理模拟卷,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一道复杂的电磁综合题卡了她很久,思维像是陷入了泥沼,越挣扎越混乱。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心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想起身去倒杯水,刚站起来,眼前突然一片发黑,无数金色的光点在黑暗中乱窜。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天旋地转,她下意识地想扶住书桌,却感觉手臂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哐当”一声,椅子被带倒,她也软软地瘫倒在地板上,额角不小心磕到了桌角,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那几分钟里,她意识是清醒的,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又无力地跳动,四肢冰冷,浑身冒虚汗,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那种失控的、濒临虚脱的感觉让她感到恐惧。她躺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上冰冷的灯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身体的抗议。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剧烈的眩晕感才慢慢退去。她挣扎着爬起来,扶着桌子,感到一阵阵的后怕。额角被磕到的地方微微红肿,有些刺痛。她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扑了扑脸,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得像纸,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

她没有告诉妈妈,怕她担心,更怕她阻止自己继续学习。她只是默默地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来,冲了一杯浓浓的糖水喝下去,然后休息了半小时,感觉稍微好了一些,便又坐回了书桌前,拿起那支差点划破试卷的笔。

然而,身体的警报一旦拉响,就不会轻易停止。

之后又发生了两次类似的情况。一次是在化学补习班上,老师正在讲解一道有机推断题,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气短,视线模糊,不得不赶紧趴在桌子上,假装记笔记,才勉强没有晕倒。另一次是深夜,她还在背生物知识点,起来上厕所时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幸好及时扶住了墙,才没有摔倒。

低血糖。她心里隐隐有了判断。但她没有去医院,只是去药店买了一盒葡萄糖口服液和一些巧克力放在书包和书桌里。感觉不舒服的时候,就赶紧喝一支或者吃一块。她把这当成了一种必须克服的“小毛病”,就像解一道难题一样,找到了应对方法就行。

傅子昂隐约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他发现她脸色越来越差,有时课间会看到她偷偷往嘴里塞巧克力,手指还会微微发抖。他问她:“悠悠,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白?”

付悠悠总是飞快地把巧克力包装纸塞进抽屉,摇摇头,语气平淡:“没事,有点饿而已。”

傅子昂不信,但他不敢逼问,怕惹她烦。只能更加留意她,在她趴在桌上休息时,笨拙地帮她挡住窗外刺眼的阳光,或者在她可能要去接热水时,抢先一步帮她把杯子接满。

叶霁秋也并非完全没有察觉。虽然他们刻意回避,但在同一个教室里,总能捕捉到一些碎片信息。他看到她比以前更瘦,校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他看到她在某次起立回答问题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手指用力撑住了桌面才稳住;他甚至有一次闻到她身上飘来的一丝淡淡的葡萄糖液的气味。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痛。他知道那是低血糖的症状。他想起了以前她偶尔不吃早饭时,也会有点头晕,他总是会强迫她吃一点东西,或者在她书包里塞几颗糖。

可现在,他连递上一颗糖的资格都没有。

那种无力感和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与他自身的压力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他只能更加疯狂地投入到练习和申请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压抑住那种想要冲过去关心她的冲动。他的《星光》弹奏得越发感人,却也越发沉重,融入了无人知晓的牵挂和痛楚。

高三的压力锅仍在持续加热,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付悠悠用意志力强行压制着身体的不适,将她对未来的全部期望,都押注在这场艰苦的跋涉上。她不知道终点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也绝不会在此刻倒下。

只是那偶尔袭来的眩晕和心悸,像隐藏在平静海面下的暗礁,提醒着所有人,这场与时间的赛跑,代价可能远比想象中更加沉重。

高三的重压,具体而微地体现在每一个细节里。教室后方的倒计时牌,数字一天天无情地变小,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各科老师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试卷、练习册、专题突破卷子如同无穷无尽的雪崩,试图将每一个分钟都填满。课间十分钟变得奢侈,常常被用来争分夺秒地补觉、啃面包,或者围着老师问问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咖啡、风油精和打印纸油墨的、属于冲刺阶段的特殊气味。

付悠悠感觉自己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起床、洗漱、早餐(常常是囫囵吞下)、上学、听课、刷题、补习、回家、继续刷题、直到深夜……周而复始。她的世界被公式、单词、实验步骤和答题卡上的铅笔印填满,再没有空隙容纳其他情绪。甚至偶尔在梦中,她都在解一道永远解不出的数学题,焦急地寻找着那个缺失的条件。

那种全神贯注的投入,确实带来了一种麻木的平静,暂时隔绝了心口的隐痛。但当身体的警报一次次拉响时,这种平静就被轻易打破,露出底下脆弱的内核。

那次在家晕倒之后,低血糖的症状似乎缠上了她。眩晕感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不再仅限于长时间未进食后。有时只是在安静的晚自习上做着英语阅读,眼前字母就会突然开始漂浮、重叠,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和冷汗。她不得不立刻停下笔,深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然后迅速从书包里摸出葡萄糖液或者巧克力,几乎是颤抖着塞进嘴里。

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能暂时缓解那令人恐慌的虚弱感,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疲惫和对自己身体的陌生与失望。她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讨厌这种需要依赖外物才能维持基本运转的状态。这让她觉得自己很脆弱,与她想要变得强大、能够守护他人的目标背道而驰。

她开始更加刻意地隐藏。在教室里感到不适时,她会立刻低下头,假装捡东西或者系鞋带,趁机平复呼吸,快速补充能量。脸色太苍白时,她会偷偷用一点妈妈的粉底液(她以前从不用的)稍微遮盖一下。妈妈炖的补汤,她即使毫无胃口,也会强迫自己喝下去,然后回到房间,有时会因为胃部不适而偷偷吐掉。

她知道妈妈担心。夜里,她常常能听到妈妈轻手轻脚走到她房门口,停留片刻,又叹息着离开。那种无声的担忧像另一种形式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她只能更加努力,试图用更好的模拟考成绩来让妈妈安心,也证明自己的“没事”。

傅子昂的观察越来越细致。他甚至能通过付悠悠翻书页的频率和笔尖的力度,大致判断出她当时的身体状态。一次数学测验,他坐在她斜后方,看到她写着写着,握笔的手突然停顿,指节用力到发白,另一只手则悄悄按住了腹部,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交卷铃响后,大家都松了口气,喧闹着讨论答案。付悠悠却依旧坐在位置上,脸色苍白,慢慢收拾着文具,动作有些迟缓。

傅子昂挤开人群,走到她桌旁,二话不说,将一瓶刚拧开的功能饮料和一包苏打饼干放在她桌上,语气是强装出来的不耐烦:“喏,赶紧吃了!看你那脸白的,别等下又低血糖晕过去给我们班添乱!”

付悠悠愣了一下,看着那瓶冒着凉气的饮料和看起来干巴巴的饼干,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讨厌被怜悯,却又无法否认这一刻这点粗鲁的关心带来的细微暖意。她低声道:“谢谢。”

“谢什么谢,赶紧的!”傅子昂扭过头,耳朵却有点红。他不敢看她吃,只是状似无意地站在旁边,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投来的视线。

叶霁秋也交完卷,正从过道走过。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扫到了傅子昂放在付悠悠桌上的饮料和饼干,也看到了她异常难看的脸色和那双微微颤抖的手。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呼吸都滞涩了。

他想起了以前。以前她稍微有点不舒服,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会紧张地追问,会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医务室,会笨拙地给她泡红糖水。可现在,他只能像一个无关的陌生人,眼睁睁看着,甚至连上前询问一句的立场和勇气都没有。傅子昂那带着保护姿态的身影,更是像一道清晰的界线,将他隔绝在外。

一种尖锐的疼痛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他握紧了手中的笔袋,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地快步走出教室。走廊的风吹在他脸上,冰冷刺骨,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窒闷和自责。如果他当时能……如果他不是……无数的“如果”在脑海里翻滚,最终都化为了更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只能将这股无处发泄的情绪,全部倾注到夜晚更加疯狂的练琴中,让激烈的琴声暂时淹没一切。

白楠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付悠悠的身体状况她也有所察觉,但她对此漠不关心,甚至隐隐有一丝快意。她更在意的是叶霁秋的反应。她看到叶霁秋在看到付悠悠不适时那一瞬间的失态和紧绷,看到他在琴房里愈发拼命的练习,那种状态并非全然的投入,反而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发泄。

这让她感到烦躁。她不希望叶霁秋的注意力以任何方式被付悠悠牵扯,哪怕是担忧和愧疚。她需要他心无旁骛地走向顶峰,而她,应该站在他身边那个位置。

于是,她更加积极地出现在叶霁秋周围,谈论的话题永远围绕着音乐、伯克利、未来的规划,试图用这些宏大而光明的图景,覆盖掉那些微不足道的个人情绪和困扰。

“霁秋,听说伯克利今年的奖学金竞争特别激烈,不过以你的水平肯定没问题。”

“这首协奏曲的技巧处理,我觉得这里可以更强调一些,更能吸引招生官的眼球。”

她试图用这种方式,将他拉回那个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更高级”的世界,一个付悠悠无法进入、也无法造成影响的世界。

然而,叶霁秋的回应总是淡淡的,甚至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有时会飘向窗外,或者某个空茫的点,仿佛在透过眼前的乐谱,看着别的什么。白娜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厚。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让付悠悠感觉自己游走在某种边缘。她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皮筋,不知道哪一刻就会突然崩断。但她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那个医学的梦想,那个想要变得强大的执念,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光。她只能咬紧牙关,拖着这副不时发出抗议的身体,一步一步,在题海和压力中艰难前行,等待着那个或许能改变一切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