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教室在教学楼顶层,推开那扇掉漆的木门时,松节油的味道像只无形的手,轻轻拽住了付悠悠的袖口。九月的阳光斜斜地从天窗漏下来,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翻滚,像被惊扰的金色蜂群。
“悠悠,这里!” 傅子昂的声音从靠窗的位置传来,他正趴在画架上,用铅笔在素描纸上胡乱涂画着,旁边堆着半块没吃完的面包。
付悠悠抱着画板走过去,看见他画的是只歪歪扭扭的小猫,尾巴翘得像根避雷针。“你这画的是猫还是狐狸啊?” 她忍不住笑出声,把自己的画板靠在墙上。
“艺术,你懂什么。” 傅子昂故作高深地摆摆手,突然压低声音,“你看叶霁秋,又在偷偷画你了。”
付悠悠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铅笔尖轻轻戳了下。她顺着傅子昂示意的方向看去,叶霁秋坐在斜对面的画架前,脊背挺得笔直,晨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他的右手握着炭笔,手腕轻轻转动,黑色的线条在画纸上流淌,勾勒出窗外梧桐树的轮廓。
“别瞎说。” 付悠悠的脸颊发烫,慌忙低下头整理画具,金属画框撞到调色盘,发出叮铃哐啷的声响。
叶霁秋闻声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又迅速落回画纸上。“今天画风景速写。”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炭笔摩擦纸张的沙沙声,“老师说要抓住光影变化。”
“哦。” 付悠悠应了一声,偷偷从帆布包里拿出削好的铅笔。笔杆上还留着淡淡的牙印,那是她小时候咬的 —— 每次画画紧张时,她总爱啃铅笔,后来还是叶霁秋把自己的橡皮塞给她,说 “咬这个,铅笔有毒”。
美术老师踩着上课铃走进来,手里抱着一摞石膏像。“今天我们练习明暗调子,” 他把维纳斯的断臂石膏像放在讲台中央,“注意观察光源方向,别把高光画成死黑。”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削铅笔的声音,像春蚕在啃食桑叶。付悠悠盯着石膏像看了半天,笔尖悬在纸上迟迟不敢落下。她总觉得那些起伏的线条像迷宫,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这里。”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伸到她的画纸前,指尖沾着点炭粉。叶霁秋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他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淡淡的薄荷味 —— 是他早上总吃的那种薄荷糖。
他用铅笔在她画错的衣纹处轻轻打了个叉:“明暗交界线要连贯,像水流过石头。” 他的指尖偶尔碰到她的手背,微凉的温度像电流般窜上来,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巷口,他牵着她蹚过积水的样子。
“谢谢。” 付悠悠的声音细若蚊蚋,慌忙往旁边挪了挪,差点碰倒画架。
叶霁秋没说话,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付悠悠偷偷抬眼,看见他的耳根泛着淡淡的粉色,像被夕阳染过的云霞。她低下头,看着画纸上那个小小的叉号,突然觉得那些复杂的线条好像变得温顺起来。
傅子昂在旁边看得直咂嘴,用胳膊肘撞了撞付悠悠:“你俩这默契,不去演电影可惜了。” 他的铅笔在纸上戳出个黑洞,“对了,下周六的篮球赛,你一定要来看啊。”
“再说吧。” 付悠悠心不在焉地回答,目光又飘向叶霁秋的画架。他正在画窗外的梧桐树,枝叶间漏下的光斑被他用留白技法表现出来,像撒了把碎金子。画的右下角,有个小小的人影,穿着蓝白校服,扎着马尾辫,正仰着头看树叶 —— 那分明是她自己。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软软的,暖暖的。付悠悠赶紧收回目光,假装认真研究石膏像,耳尖却红得快要滴血。
下课铃响时,白楠抱着画夹走过来。她今天穿了件浅紫色的连衣裙,裙摆上绣着细小的勿忘我,走路时像只振翅的蝴蝶。“叶霁秋,” 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我的明暗关系总处理不好,能帮我看看吗?”
叶霁秋放下炭笔,走到她的画架前。白楠的画纸上天维纳斯的轮廓已经很清晰,只是暗部有些发闷。“这里可以再提亮些,” 他拿起橡皮,轻轻擦去多余的炭粉,“高光要果断,像星星突然亮起来。”
“真的哎!” 白楠的眼睛亮起来,像落满了星光,“你真厉害,一点就通。” 她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叶霁秋的手背,像两片花瓣轻轻相触。
付悠悠握着铅笔的手紧了紧,笔尖在纸上划出道歪斜的线。她看见白楠画架上贴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 “叶霁秋喜欢薄荷糖,爱干净,弹钢琴时会皱眉”,字迹娟秀,像首藏在暗处的诗。
心里突然像被塞进团湿棉花,闷得喘不过气。付悠悠抓起画板,说了句 “我去洗调色盘”,就匆匆往水池边走去。
水龙头的水流哗哗作响,冰凉的水溅在手腕上,却浇不灭心里的烦躁。她看着池子里漂浮的颜料,红的、黄的、蓝的,像被揉碎的彩虹,渐渐晕染开来,最后变成片浑浊的灰。
“你画得很好。” 叶霁秋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付悠悠吓了一跳,手里的调色盘差点掉进池子里。“一般般吧。” 她转过身,看见他手里拿着块干净的抹布,正低头擦拭溅到袖口的颜料。
“比以前大胆多了。” 叶霁秋抬起头,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角,“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 付悠悠别过头,看向窗外。操场上,几个男生正在打篮球,欢呼声顺着风飘进来,像串被拉长的玻璃珠。
叶霁秋没再追问,只是把那块还带着余温的橡皮放在她的调色盘旁 —— 正是小时候他送给她的那块,边缘已经被啃得坑坑洼洼。“下午有节自习课,”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在琴房等你,弹《星光》给你听。”
付悠悠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湖,荡起圈圈涟漪。她抬起头,想说 “好啊”,却看见白楠站在画室门口,正望着他们,手里还拿着叶霁秋落下的素描本。
“叶霁秋,你的本子忘拿了。” 白楠的声音很轻,像片羽毛落在水面上。她走到叶霁秋身边,把本子递给他,目光在付悠悠脸上转了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
叶霁秋接过本子,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摩挲着 —— 那是付悠悠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封面上画着两只依偎的小猫。“谢谢。” 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刚才的温柔像被风吹散的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付悠悠低下头,看着水池里渐渐沉淀的颜料,突然觉得那首期待了很久的《星光》,好像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她拿起调色盘,说了句 “我先回去了”,就匆匆往画室走去,脚步快得像在逃离什么。
叶霁秋看着她的背影,握着素描本的手指紧了紧。本子里夹着张画,画的是个扎马尾的女孩,坐在画室的窗台上,阳光落在她发梢,像镀了层金边。旁边用铅笔写着行小字:“九月的光,像你笑起来的样子。”
白楠看着他紧握的拳头,嘴角勾起抹不易察觉的笑。她轻轻理了理裙摆,声音温柔得像浸在蜜里:“听说你钢琴弹得很好,下次有机会能听听吗?我很喜欢《月光奏鸣曲》。”
叶霁秋的目光从画室门口收回来,落在窗外那棵梧桐树上。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诉说着秘密。“再说吧。” 他淡淡说了句,转身往画架走去,背影清瘦得像株被风吹弯的芦苇。
下午的自习课,付悠悠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云卷云舒。傅子昂在旁边睡得口水直流,课本上印着的函数图像被濡湿了片。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橡皮,犹豫着要不要去琴房。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白楠抱着本书从旁边经过,发梢上别着片梧桐叶,像枚精致的书签。“悠悠,你不去琴房吗?” 她的声音带着点惊讶,“叶霁秋刚才好像去找你了。”
付悠悠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投入冰窖。“不去了,有点困。” 她把头埋进臂弯,声音闷闷的。
白楠 “哦” 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往楼梯口走去,裙摆上的勿忘我在阳光下轻轻摇曳。
琴房里,叶霁秋坐在钢琴前,指尖悬在黑白键上迟迟没有落下。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在琴键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串被拉长的省略号。他拿出那张画着女孩的素描,轻轻夹进琴谱里,音符在寂静的空气里盘旋,像首没说出口的诗。
放学时,付悠悠在画室门口捡到片梧桐叶,边缘已经有些发黄。她把叶子夹进美术课本里,刚好压在那页画着维纳斯的素描上。叶霁秋的橡皮安静地躺在铅笔盒里,像个被遗忘的秘密。
走廊里,傅子昂还在兴奋地说着篮球赛,白楠偶尔插句话,声音像串清脆的风铃。叶霁秋走在最后面,背着半旧的帆布包,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条沉默的河。
付悠悠回头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里面藏着些什么,像被雾气笼罩的湖面,看不真切。她慌忙转过头,加快了脚步,书包上的草莓挂件叮当作响,像在催促着什么。
画室的门在身后缓缓关上,松节油的味道被锁在里面,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弹完的曲子一起,酿成了九月里最酸涩的秘密。而那片被夹进课本的梧桐叶,在许多年后的某个午后,会突然掉落,带着少年时代最清澈的阳光,和未曾说出口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