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只剩下昏黄落地灯的光晕，在堆满书籍的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沉默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风油精残留的薄荷樟脑味、消毒水的微涩、旧书纸张的干燥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江屿的冷冽松木香。窗外，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只剩下遥远模糊的车鸣，如同背景的白噪音。
江屿靠在冰冷的书柜边，头微微侧倚着柜体，眼睛紧闭。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遮住了那双刚刚经历过剧烈情绪风暴的眼睛。他的呼吸平稳而绵长，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种近乎脱力的沉静。苍白的脸上，过敏引起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脖颈上那片狰狞的疹子虽然消肿了不少，但依旧残留着深粉色的痕迹，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
他睡着了。
或者说，是累极了，短暂地沉入了某种自我保护般的休眠。
我半跪在他身边的地板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夹着嫩绿叶子的泛黄信纸。纸张的触感粗糙而真实，带着他掌心的微凉和汗湿。那行深蓝色的“亲爱的学长”，那片脱水卷曲的绿萝叶子，还有旁边那行铅笔写下的、几乎被岁月磨平的“笨蛋，抬头，看看右边窗外”……每一个字，每一道折痕，都像烙印一样刻在指尖，也刻在心里。
七年的尘埃，终于落定。
以一种如此荒诞、如此疼痛、却又如此……真实的方式。
我看着掌心这份迟来的真相，心脏像是被温水浸泡着，酸涩、胀痛，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平静和暖意。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身边沉睡的人。
他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梦中依然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苍白的皮肤滑落，消失在鬓角。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节修长干净，却微微蜷缩着，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
我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他脖颈上那片依旧刺眼的深粉色疹子上。过敏反应虽然被药物和冷敷压了下去，但皮肤受损的痕迹还在，看着就让人揪心。
我放下信纸，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卫生间门口，又停住脚步——水龙头依旧沉默。我转身走向厨房角落那个小小的老式冰箱，打开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瓶纯净水和几盒速食面。没有冰块。
目光扫过，落在灶台旁一个干净的玻璃杯上。我拿起杯子，又拿起一瓶新的纯净水，拧开，倒了大半杯。冰凉的水汽瞬间在杯壁凝结出水珠。
我端着水杯走回客厅。在江屿身边轻轻蹲下。他依旧沉睡，呼吸平稳，只是眉头似乎蹙得更紧了些。
我小心翼翼地将水杯放在他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板上。然后，目光再次落在他脖颈那片红疹上。没有冰块，冷水也行吧？
我拿起刚才那块用过的、已经变温的纱布，再次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还是没水。我只好把纱布浸在刚才洗牛仔裤剩下的冷水盆里（虽然有点……但顾不上了），拧得半干。
走回他身边，我屏住呼吸，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将冰凉的湿纱布再次敷在他脖颈那片深粉色的皮肤上。
“嗯……” 睡梦中的江屿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凉刺激到，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身体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眉头拧得更紧。
我动作一僵，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惊醒他。但他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将那片敷着纱布的皮肤更深地埋向书柜的阴影里，呼吸很快又恢复了平稳。
我松了口气，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不敢再动。指尖隔着湿冷的纱布，能感受到他皮肤下温热的脉搏，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那是一种……活着的证明。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阁楼里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放轻了的心跳声。昏黄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我们，将这一方狼藉的书柜角落，映照出一种奇异的、与世隔绝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十分钟。
也许是半小时。
江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带着初醒的迷茫和一丝残留的疲惫，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他先是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天花板，然后，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我的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迅速聚焦，变得清晰。眼底的疲惫依旧，但冰层彻底消融，只剩下一种澄澈的、带着一丝初醒时脆弱感的平静。他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半跪在他身边的样子，看到了我覆在他脖颈上的手……还有手边那杯冰凉的纯净水。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极其轻微地、幅度极小地……动了动嘴唇。
没有声音。
但我看懂了那个口型。
“谢谢。”
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落在我心尖上。
我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喉咙却有些发紧。只是轻轻动了动覆在他脖颈上的手指，示意他感觉一下。
江屿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动了动脖子。那片深粉色的疹子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牵动。他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
“……好多了。”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他垂下眼睑，目光落在我手边地板上——那张夹着叶子的信纸，静静地躺在那里。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沉重，不再充满误解。它像一层柔软的薄纱，包裹着我们，带着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暖意。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在经历了七年的阴差阳错、一场鸡飞狗跳的闹剧、一次几乎致命的过敏和一场彻底摊开的真相之后……
在这间弥漫着旧书和风油精余味的、寂静的阁楼里……
我们终于……
安静地待在了彼此的目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