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嗡嗡嗡——”
碎裂的手机屏幕在冰冷的地板上疯狂震动,像垂死挣扎的蜂鸟。屏幕上那个闪烁的名字——「外婆」——如同催命符,瞬间将阁楼里凝固的、滚烫的空气撕开一道冰冷的裂缝。
江屿捏着那片嫩绿叶子的指尖猛地收紧。叶子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眼底那片汹涌的、几乎要灼烧起来的滚烫情绪,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冻结、碎裂,只剩下被强行打断后的僵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狼狈。
他垂下眼,避开我震惊而茫然的目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只捏着叶子的手,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垂落下来,将那片脆弱的绿色藏进了掌心。
他另一只手撑着旁边的书柜,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吃力,试图站起来。身体因为过敏后的虚弱和刚才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摇晃。
“别动!”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他。
“别碰!”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低吼出声,声音嘶哑紧绷,带着浓重的抗拒和惊弓之鸟般的警惕。他猛地侧身避开我的手,动作牵扯到脖子上的红疹,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我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渗出的冷汗,看着他脖子上那片依旧狰狞的暗红疹子,看着他眼底那瞬间筑起的、比之前更厚更冷的冰墙……一股巨大的委屈和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他刚才的眼神……他说的“是我”……难道都是假的吗?就因为一个电话?
“电话……” 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烦躁和疲惫,“……接。”
他示意我捡起地上的手机。
我看着他抗拒的姿态,心里堵得难受,但还是弯腰捡起了那个还在嗡嗡作响的“噪音源”。屏幕碎裂的纹路像蛛网,外婆的名字在上面疯狂跳动。
我划开接听键,还没放到耳边——
“小屿啊——!!!我的老天爷啊!!!” 外婆那极具穿透力的、带着哭腔(?)的咆哮声瞬间炸开,比免提还响亮,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你那边怎么样啦?!那丫头洗干净了没?!我的鸡祖宗们又造反啦!这次更不得了啦!那只大花公鸡!它!它把你姥爷当年送我的那个青花瓷笔筒给啄地上啦!碎啦!碎成八瓣啦!我的心肝啊——!!!”
背景音里,尖锐的鸡叫、翅膀扑腾声、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完美地交织成一曲鸡飞蛋打的末日交响,比刚才更甚!
“外婆……” 我试图插话。
“诶?丫头?!” 外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十二万分的惊讶和……一丝诡异的兴奋?“是你啊!小屿呢?他没事吧?他那脖子……哎呀那风油精!可把我吓死了!他小时候沾一点那玩意儿就肿得跟猪头似的!过敏得可厉害了!现在咋样了?退下去没?丫头你可得看着他点!千万别让他挠!挠破了更麻烦!”
外婆机关枪似的一通扫射,信息量巨大!风油精过敏!小时候就严重!难怪他刚才反应那么大!
“他……他刚吃了药,敷了冷水,好点了……” 我下意识地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江屿。他背对着我,身体僵硬地靠在书柜上,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外婆的话,他肯定也听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 外婆的声音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又拔高了八度,“那你赶紧让他接电话!我这边顶不住啦!那大花公鸡疯了!它现在满屋子飞!追着我啄!我的新棉袄都被它啄出个洞啦!救命啊——!!!”
背景音里传来一声高亢凄厉的鸡鸣和外婆的惊叫,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外婆!外婆你小心点!” 我急了。
“快!快让小屿想办法!他脑子好使!快啊丫头!” 外婆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
我拿着手机,看向江屿僵硬的背影,进退两难。他脖子上的疹子还没消,人还虚弱着……可是外婆那边……
“给我。” 江屿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没有回头,只是朝后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愣了一下,赶紧把手机递过去。
他接过手机,动作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他没有放到耳边,只是垂着眼,看着屏幕上碎裂的纹路和外婆的名字,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强行压制的平静,对着话筒说:
“外婆。”
“听着。”
“现在,立刻。”
“把你厨房里那瓶……”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又像是在做某种艰难的决定。
“……那瓶 ‘老陈醋’ ,”
“倒进你那个最大的搪瓷盆里。”
“放在客厅正中央。”
“然后,”
“你回卧室,关上门。”
“别出来。”
电话那头的外婆似乎愣住了,鸡叫声也小了点:“……醋?倒盆里?干嘛?”
“照做。” 江屿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疲惫却笃定的力量,“十分钟后,再出来。”
“……哦……哦!行!我试试!” 外婆的声音带着将信将疑,但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翻找东西的声音。
江屿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开瓶盖的噗嗤声,液体倒入盆中的哗啦声,外婆一边倒醋一边念念叨叨的声音……还有……鸡叫声似乎真的……渐渐小了?
几分钟后,电话那头传来外婆惊喜又带着点不可思议的声音:“哎?!神了!小屿!真神了!那几只祖宗!围着醋盆子转悠呢!不飞也不啄了!就……就闻呢!你咋知道它们怕醋啊?!”
江屿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着,垂着眼,看着自己紧握的左手——那片嫩绿的叶子被他死死攥在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将手机递还给我。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
我接过手机,外婆还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叽叽喳喳:“丫头!丫头你告诉小屿!他真是姥姥的大救星!姥姥回头给他炖老母鸡补补!……诶?等等!那只大花公鸡它……它好想想喝醋?!哎哟我的祖宗!那玩意儿不能喝啊——!!!”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混乱的鸡叫和外婆的惊呼。
江屿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他依旧背对着我,身体靠在书柜上,微微低着头。昏黄的灯光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过了许久,久到电话那头外婆的惊呼声都渐渐远去,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
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疲惫,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脖子上的红疹依旧刺眼。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却清晰地看向我。眼底的冰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翻涌的、复杂的、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
那片嫩绿的、带着锯齿边的叶子,安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叶脉清晰,边缘微微卷曲。
他的目光从叶子移到我脸上,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
“唐果。”
“那封信……”
“不是弄丢了。”
“是我……”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艰难地挖出来:
“捡到了。”
“藏起来了。”
“藏了七年。”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地钉在我骤然失血的脸上:
“因为……”
“那封情书……”
“是写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