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指尖下那片滚烫肿胀的皮肤,带着脆弱生命搏动的震颤。江屿无声的颤抖,如同受伤的困兽,透过紧贴的掌心,清晰地传递到我每一根绷紧的神经末梢。那滴砸落在我手背上的泪,滚烫得几乎灼穿皮肤,带着七年尘埃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

“别怕……”

“我抬头了。”

“江屿。”

“我……”

“看到了。”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激起无声的回响。

他紧握着我手背的力道,猛地一僵!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指骨,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绝望,是孤注一掷的确认。他低垂的头颅抵在我们交叠的手上,肩膀的颤抖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剧烈,像是某种坚固的壁垒在无声地崩塌、碎裂。

我覆在他后颈的手指,没有退缩。指腹下那片粗糙灼热的皮肤,因为过敏而异常敏感,每一次细微的摩挲都让他身体紧绷。我放轻了力道,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笨拙地、一遍遍用指腹最柔软的部分,轻轻抚过那片狰狞红疹的边缘。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固执的温柔。

时间在无声的颤抖和指尖的安抚中缓慢流淌。阁楼里只剩下窗外遥远模糊的车鸣,和我们两人交错的、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分钟。

也许是十分钟。

抵在我手背上的重量,终于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松懈了一丝。紧握着我手指的力道,也如同退潮般,一点一点地松开了。那力道消失得缓慢而迟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苍白的底色上,眼眶周围泛着明显的红晕,浓密的睫毛湿漉漉地黏连在一起,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不再冰封,也不再汹涌澎湃,而是像被暴雨冲刷过的夜空,澄澈、疲惫,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平静。他看着我,目光穿过模糊的泪光,直直地撞进我同样湿润的眼底。

没有言语。

也不需要言语。

他看到了我眼中的震惊、心疼、迟来的恍悟,还有……那抹无法掩饰的、终于落定的温柔。

我看到了他眼底那片冰封七年的孤寂,被泪水冲刷后露出的、疲惫却澄澈的底色,以及那抹小心翼翼的、如同初生幼兽般的不确定。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发出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浓重鼻音的吸气声。

我覆在他后颈的手,没有收回。指尖下的皮肤,温度似乎真的降下去了一点?紧绷感也松弛了些许。我看着他依旧红肿的脖子,心口揪紧。

“还疼吗?” 我轻声问,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

江屿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他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药……” 我视线扫过地上那个白色的小药瓶,“再吃一粒?” 我试探着问。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幅度更小地点了点头。

我小心地松开覆在他后颈的手,指尖离开那片皮肤时,能感觉到他身体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我弯腰捡起地上的药瓶,倒出一粒白色药片。又拿起旁边还剩一点底的纯净水瓶。

“张嘴。” 我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哄劝意味。

江屿看着我,那双澄澈疲惫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微微亮了一下。他顺从地、微微张开了嘴。

我将药片轻轻放进他嘴里,又把瓶口凑到他唇边。他微微低头,就着我的手,小口地吞咽着冰凉的纯净水。喉结滚动,动作带着一种病后的虚弱和……一种奇异的信任。

喂完水,我看着他依旧红肿的脖子,眉头紧锁。“得冷敷……家里有冰块吗?或者……冰箱?”

江屿的目光微微移开,看向客厅角落那个小小的、老式的单开门冰箱。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没……冰块。”

我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卫生间方向。冷水!刚才那卷纱布!

“等我一下。” 我松开他的手,快步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该死!还是没水!我抓起那卷洁白的医用纱布,又看了看旁边那瓶已经空了的纯净水瓶子。不行!

我的视线扫过洗手台下方,一个半旧的塑料盆里还装着半盆冷水——是刚才我洗牛仔裤剩下的!虽然有点……但顾不上了!

我拧开一瓶新的纯净水(刚才拿药时看到柜子里还有存货),倒进盆里稀释了一下,然后扯了一大截纱布浸透在冰凉的冷水里。纱布吸饱了水,变得沉甸甸、冰凉凉。

我端着水盆走回客厅。

江屿依旧靠坐在书柜边,目光追随着我。看到我端着水盆过来,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我半跪在他身边,将浸透冷水的纱布拧得半干,小心翼翼地、避开最红肿的中心区域,轻轻敷在他滚烫的脖颈上。

“嘶……” 冰凉的触感让他身体猛地一颤,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想躲。

“别动。” 我按住他微微侧开的肩膀,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忍一下,必须降温。”

他身体僵住,没有再动。只是紧抿着唇,承受着那冰火两重天的刺激。湿冷的纱布覆盖在敏感的疹子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冰凉。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

我一遍遍更换着纱布,动作笨拙却专注。每一次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颈侧温热的皮肤,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细微的紧绷。阁楼里只剩下纱布浸入冷水又拧干的细微水声,和他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呼吸声。

时间在沉默的冷漠中流逝。

他脖子上的红肿,在冰凉的刺激下,似乎真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缓慢消退。紧绷的皮肤松弛下来,颜色也从暗红转为深粉。

当我再次拧干一块新纱布,准备替换时,一只微凉的手,突然轻轻地、带着试探的力道,覆在了我忙碌的手背上。

我动作一顿,抬起头。

江屿正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褪去了痛苦和疲惫,只剩下一种澄澈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平静。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低沉,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阁楼里:

“够了。”

“唐果。”

“不疼了。”

他的目光,从我的眼睛,缓缓移向我手边——那张被他攥得有些皱、沾着泪痕的泛黄信纸,还有……地板上那片静静躺着的、嫩绿的、带着锯齿边的绿萝叶子。

他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片叶子卷曲的边缘。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那眼神,像是穿越了七年的漫长时光,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和一丝……微不可察的、小心翼翼的暖意。

“你……”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却又异常清晰:

“终于……”

“抬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