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熥哥儿,我来找你玩啦!”
正更衣间,朱栋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小家伙跑得急,一头撞在朴不成身上,抬头一看,愣住了。
“咦?朴总管,您怎在这儿?”
“老奴朴不成,给郢王请安。”
朴不成恭敬行礼,随后道,“奉陛下之命,监督吴王殿下前往书堂。”
“啊?熥哥儿伤成这样,还要上书堂?”
朱栋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陛下说了,身上有伤,读书更能振奋精神,不易困倦。”
朴不成一本正经地答道。
“呃……”
朱栋同情地看向朱允熥,小声嘀咕,“熥哥儿,我本想借照顾你的名头逃学,这下完了。”
“24叔,你可真是我亲叔叔,这时候还不忘坑侄儿一把!”
朱允熥顿感世态炎凉,心灰意冷。
好不容易穿好衣裳,朴不成催促道:“殿下,早些去书堂吧。”
催命鬼啊!
不知道我还是个病人吗?
“老朴,我问你个事。”
朱允熥眼珠一转,盯着朴不成,认真道。
“殿下请问。”
朴不成恭敬回应。
“我想问,你有没有……”
朱允熥说着,目光往朴不成下身一瞥,随即摇头,“算了,你肯定没有。”
朴不成瞬间会意,老脸涨得通红,尴尬不已。
……
此时,书堂外。
黄子澄早已守候多时,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
他从未如此盼望朱允熥的到来。
今日,他定要让这草包在书堂丢尽颜面!
千呼万唤,朱允熥终于姗姗来迟。
“学生朱允熥,拜见黄学士。”
他恭敬行礼,姿态端正。
虽心底对黄子澄厌恶至极,但身后跟着朴不成,若不行礼,怕是会被告到皇爷爷那儿。
黄子澄看着毕恭毕敬的朱允熥,又瞥了眼身后的朴不成,心中得意。
以往的朱允熥,何曾如此低眉顺眼?
每次来书堂,都是鼻孔朝天,目中无人!
如今被陛下鞭笞一顿,果真老实了。
本想今日只让你在众皇子前出丑,没想到朴不成竟亲自督学。
这下,你丢的脸可要直传到陛下耳中了!
“朴总管,可需搬把椅子给您?”
黄子澄笑容可掬,恭敬问道。
宰相门前三品官,何况是皇帝身边的老太监?
便是刘三吾这等重臣,见到朴不成也得客气三分。
更何况他黄子澄,不过一介无实权的翰林讲学。
“黄学士客气了。老奴残躯,怎敢坐于求学圣地,玷污斯文?”
朴不成笑答,语气谦卑。
“朴总管言重了。”
黄子澄笑得更深,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他瞥了眼时间,估算早朝散朝尚有一刻钟。
今日整治朱允熥,乃是向淮王朱允炆卖好,他自然要等淮王归来。
一刻钟,不长不短。
黄子澄带着皇子皇孙们摇头晃脑读了会儿书,朱允炆便匆匆赶到。
“学生来迟,请学士责罚。”
朱允炆恭敬行礼,姿态谦卑。
“淮王殿下,旁听朝政仍如此勤学不倦,真乃大明之福!”
黄子澄故作感慨,摆手示意朱允炆入座。
朱允炆一进书堂,余光便扫到朱允熥。
只见他端坐如松,腰杆挺直,俨然一副好学生模样。
但朱允炆心知肚明,他如此规矩,只因背上伤痕累累,根本不敢弯腰。
“熥哥儿,那小子偷瞄你!”
朱栋凑到朱允熥耳边,低声嘀咕。
“24叔,课堂之上莫多言,专心听讲。”
朱允熥正色道,语气严肃。
“咦?熥哥儿,你今儿是怎么了,连话都不说了?”
朱栋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
“你没瞧见朴不成趴在窗口盯着吗?”
朱允熥压低声音,语气无奈。
“瞧见了又怎样?咱讨论学问,他还能管不成?”
朱栋不以为意,瞪着圆溜溜的眼睛。
讨论学问?
你这小屁孩儿!
若你敢这么跟皇爷爷狡辩,他兴许还觉得你年幼天真,可我若如此,铁定又是一顿鞭子!
“24叔,朴不成是皇爷爷派来监视我的。若不好好听讲,回去皇爷爷还得抽我。”
朱允熥无奈道。
“啥?父皇还要打你?”
朱栋一惊,眼珠子转了转,“要不我去把朴不成撵走?”
嘶——
这主意真是作死!
“24叔,侄儿只想好好读书!”
朱允熥沉声道,语气坚决。
“呃,这可不像你啊!咱们不画小人书了?我刚学会画小猫……”
“不画!”
……
黄子澄见朱允炆归来,笑得眼角皱纹绽开。
上次被朱允熥不知从哪儿抄来的诗蒙混过关,非但没整治他,还让他得了陛下青眼。
今日,定要撕下你的假面!
向所有人证明,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
况且有皇帝贴身太监督学,真是天赐良机!
若连这都不能让你草包之名传遍天下,我黄子澄甘当天下第一蠢货!
“今日课程,论战!”
黄子澄清了清嗓子,笑眯眯地看向朱允炆。
“《论语》有云:‘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淮王殿下,您如何看待战争?”
捧高踩低,有对比才有高下。
黄子澄笃定,这问题对朱允炆而言易如反掌,定能答出他期待的答案。
待朱允炆答完,他便要紧追着问朱允熥。
既然吴王殿下有诗才,那就让他再赋诗一首!
料想他毫无准备,定作不出诗。
到时,朴不成自会禀报陛下,朱允熥诗才的虚名,也将不攻自破!
朱允炆闻声,信心满满地起身。
“论战之道,《论语》已有明训。”
“孔子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也,中心悦而诚服也。’”
“圣人之言,战争非上策,当以德服人,以理服人。武力杀人,不过下乘手段。”
朱允炆的回答,尽显儒家仁善之道。
“淮王仁德,乃天下之福!”
黄子澄走到朱允炆身旁,郑重一礼。
“黄学士何故如此?”
朱允炆连忙侧身避开。
“淮王仁心,泽被苍生,臣代天下百姓谢殿下!”
……
朱允熥冷眼旁观黄子澄与朱允炆的惺惺作态,霎时恍然。
上一世,朱允炆为何被四叔朱棣赶下皇位,今日算是明白了!
“武力杀人是下乘手段?”
若四叔兵临城下,你倒是用你的“理”去服他试试!
……
恭维完朱允炆,黄子澄转头看向朱允熥,眼中闪着狡光。
朱允熥见他目光扫来,心知这家伙没安好心。
哼,腐儒!
我再不受宠,也是大明皇孙!
你敢算计我,可得掂量掂量后果!
“吴王殿下,您对战争有何见解?”
黄子澄笑眯眯道,“殿下素有诗才,不如赋诗一首,阐明观点?”
“当然,若殿下不愿作诗,也无妨。”
嗯?
好你个黄子澄,故意刁难我!
当我是病猫不成?
今日,我不仅要让你自食恶果,还要顺带收拾那假仁假义的朱允炆!
“若作诗为难,殿下可如淮王般直言见解。”
黄子澄故作体贴,语气却满是挑衅。
“无需多言,诗已成!”
朱允熥淡淡一笑,起身,目光如炬,扫视全场。
“黄学士可敢一听?”
故弄玄虚!
一首诗而已,我有何不敢?
“殿下请讲。”
黄子澄冷笑,心道你几息之间能作出什么诗!
“那我便念了!”
朱允熥朗声开口,气势如虹。
“我祖我父扫蛮夷,血战沙场定此基!”
声如洪钟,前两句一出,黄子澄顿觉背脊发凉。
虽辞藻不华,句中却道出铁血真相——
这大明江山,是先祖浴血奋战打下的!
你黄子澄竟敢说“以理服人”?
武力杀人是下乘?
有种你去对皇爷爷说!
“锦绣江山千载固,金银岁贡亿万积!”
这两句承接前文,言明今日大明富庶,皆因先祖以武力荡平蛮夷。
黄子澄听至此处,已是冷汗涔涔,腿脚发软。
“书生欺我天何怒,取他脂膏供囚徒!!”
最后两句,朱允熥目光如刀,直刺黄子澄!
句中直指黄子澄欺辱皇孙之实,更点明反击之道——
剥其脂膏,供养囚徒!
噗通——
黄子澄双腿一软,瘫坐于地。
朱允熥冷冷注视瘫地的黄子澄,复又朗声念道:
“我祖我父扫蛮夷,血战沙场定此基!
锦绣江山千载固,金银岁贡亿万积!
腐儒欺我何须怒,剥其膏脂喂囚奴!”
念毕,他冷声问道:“黄学士,此诗如何?”
黄子澄哪还有心思答话?
他呆坐地上,满脑子回荡着最后两句。
“腐儒欺我何须怒,剥其膏脂喂囚奴!”
此言表面骂他欺辱吴王,可细究之下,更像是斥他暗讽当今陛下!
陛下以武力定天下,你却说武力是下乘,这不是否定陛下功绩?
甚至有讥讽陛下之嫌!
黄子澄吓得魂不附体,求救般看向朱允炆。
朱允炆此时也满心懊悔,欲哭无泪。
他方才说的“以德服人”“武力下乘”,与朱允熥的诗一比,简直是在自掘坟墓!
朱允熥的诗,颂扬皇爷爷开国之功;而他自己方才的仁善之言,细究起来,竟似在暗讽皇爷爷蛮力无德!
这……黄子澄误我!
窗外,朴不成听完朱允熥的诗,悄然离去。
“咦?黄学士,您怎坐地上了?”
朱栋屁颠屁颠跑到黄子澄身旁,小鼻子嗅了嗅,惊呼道:
“不对,有妖气!黄学士,您怎如此失礼?本王四岁就不尿床了!”
朱栋一语,引得众人目光齐聚。
方才他们还沉浸在朱允熥的诗中。
虽辞藻朴实,却句句如刀,直指人心!
书堂内几位年长王爷,早已成人,只待婚配后前往封地。
他们自然比朱栋看得透彻。
黄子澄推崇的“以理服人”“仁善天下”,无异于否定父辈的武功!
他们对黄子澄愈发不屑。
“熥哥儿,这诗叫什么名?”
沈王朱模笑问,眼中满是赞赏。
“回21叔,侄儿想,就叫《赠黄子澄》吧。”
朱允熥微微一笑,语气从容。
“哈哈!熥哥儿,这诗一出,黄子澄怕是要名传千古了!”
朱模放声大笑。
“本王看黄学士也没心思授课了,散了吧!”
朱栋虽不明就里,但“散了”二字他懂,顿时欢呼着冲出书堂。
没跑几步,又折返回来,趴在门框上喊:
“熥哥儿,快来!带你去看斗鸡,我舅舅刚送来的!”
朱允熥闻言一笑,慢悠悠从黄子澄身旁走过,自始至终未看朱允炆一眼。
仿佛这场交锋,从头到尾都与他无关。
眨眼间,书堂内的皇子皇孙散尽。
朱允炆冷声开口,语气森然:
“黄子澄,你暗讽皇爷爷,害我也中了你的圈套!若非你言语引导,我怎会说出那等话?你该当何罪!”
……
奉天殿内。
“陛下,老奴回来了。”
朴不成恭敬立于御案前。
“嗯?怎回来得如此早?咱不是让你盯着吴王读书吗?”
朱元璋眉头一皱,语气不悦。
“陛下,吴王又作了一首诗。”
朴不成低声道。
“哦?这小子又作诗了?快念来听听!”
朱元璋来了兴致,眼中闪过笑意。
朴不成遂将朱允熥的诗一字不差地念出。
听罢,朱元璋连连点头,抚掌笑道:
“咱这孙儿,诗虽简单,却字字珠玑!”
“他在夸咱这个爷爷呢!”
“我祖我父扫蛮夷,血战沙场定此基!
锦绣江山千载固,金银岁贡亿万积!”
“这是在说,没咱这爷爷打下江山,他这小子哪来的荣华富贵?”
“还算有良心!”
“这顿鞭子没白挨,总算念起咱的好了!”
“棍棒底下出孝子,果真不假!”
“不过,朴不成,这最后两句是怎么回事?”
朱元璋反复咀嚼,忽地眉头一紧。
“好啊!哪个混账书生敢嚼咱的舌根?咱剥了他的皮!”
“‘腐儒欺我何须怒,剥其膏脂喂囚奴!’好!好!好!这才是咱的好孙儿,敢替爷爷出头!”
“朴不成,说说!咱孙儿为何作这诗?”
朴不成遂将书堂上黄子澄以论战为题,逼两位皇孙作答之事一一道来。
砰!
朱元璋猛拍御案,怒不可遏。
“这帮混账书生!咱杀人,他们说咱残暴;如今又来蛊惑咱的孙儿!”
“若无咱浴血奋战,他们这些书生,怕是还在北元脚下做牛做马!”
“吃了两天饱饭,就敢打咱这厨子了!”
朱元璋骂得咬牙切齿,眼中寒光四射。
“明讥暗讽!再不教训这群混账,他们怕是要骑到咱头上作威作福!”
“朴不成,传旨!上朝!还没回衙门的,统统给咱滚回来!咱要连开早朝!”
“是,陛下!”
朴不成恭声退下。
朱元璋冲着殿内阴影低喝:
“蒋瓛,把黄子澄那混账书生给咱押到殿上来!”
……
此时,早朝已散,文武百官各自归衙。
有的刚沏好茶,有的刚翻开卷宗。
突然,返朝旨意传来!
众人皆是一愣。
事出反常必有妖!
每逢陛下做出非常之举,必有人要倒霉!
人头滚滚,怕是难免!
文武百官快马加鞭赶回朝堂,生怕迟到,惹来皇帝迁怒。
“刘大人,可知何事?”
户部尚书詹徽追上刘三吾,低声询问。
“不知。今日未闻有何大事,莫非北元余孽又生事端?”
刘三吾皱眉揣测。
“不会!我刚问过蓝玉,边疆无战事。”
詹徽摇头道。
“这就怪了。六部无事,陛下为何急召返朝?”
刘三吾心头不安。
“定有大事!怕是又要血流成河了。”
詹徽叹息,语气沉重。
另一边,蓝玉等武将也脚步匆匆,边走边议。
“老国公,可知何事?”
一武将低声问宋国公冯胜。
“咱哪知道?老夫年纪大了,身体不适,刚到家门口就被叫回来了。”
冯胜没好气地答道。
“蓝大将军,莫不是你又惹了祸?”
武将转头问蓝玉,语气揶揄。
“滚!怎啥坏事都往咱身上推!”
蓝玉瞪眼怒道。
“最近陛下独宠你,兄弟们还以为又是你的事呢。”
武将嘿嘿一笑。
蓝玉气得想动手,这小子竟盼他倒霉!
每次陛下找他,都是要命的事,吓人得很!
紧随蓝玉的常升也心头一紧。
如今非常之事,多半与蓝玉有关。
“舅舅,您今日没闯祸吧?”
常升试探着问。
噗——
蓝玉气得差点吐血。
“老子如今夹着尾巴做人,哪有胆子惹事!”
“方才早朝,陛下还夸了咱,你不知道?”
蓝玉怒道。
“都闭嘴!殿上管好嘴,别多话!”
宋国公冯胜低喝,眼神严厉。
“放心,老国公,咱武人嘴严,不像那些混账文人,废话连篇!”
常升拍胸保证。
“说的就是你!稳着点!”
冯胜瞪了常升一眼。
……
很快,文武百官再次齐聚朝堂,密密麻麻站满大殿。
一见龙椅上朱元璋冷厉的面容,众人心头一颤。
满朝噤若寒蝉。
陛下这神情,定是要杀人了!
“咱孙儿允熥,又作了一首诗!”
朱元璋开口第一句,便让百官满脸茫然。
吴王朱允熥又作诗了?
前些日子不是刚作了一首?
连刘三吾都赞不绝口!
这才几日,又作新诗?
可仅为一首诗,值得召满朝文武返朝?
刘三吾听朱元璋此言,眉头却是一皱。
这时候,吴王不该在书堂读书吗?
怎又作诗了?
莫非又如上次般当堂赋诗?
若真如此,吴王朱允熥当真才华惊艳!
“朴不成,将咱孙儿的诗给中书舍人刘三吾念念!”
朱元璋冷声道,语气森然。
刘三吾心头一紧,强作镇定。
为何陛下点名让他念?
很快,答案揭晓。
“这是咱孙儿在书堂作的诗!古有曹植七步成诗,咱孙儿这诗才,丝毫不逊!”
“有人在书堂逼咱孙儿作诗,他几息间便成此佳作!”
“刘三吾,你这国子监总教祭酒,书堂的诗,不该念念吗?”
朱元璋话音如刀,刘三吾额头冷汗直流。
今日书堂讲学,似是黄子澄。
黄子澄素来力挺淮王朱允炆,莫非这蠢货不知轻重,当堂为难吴王?
真是愚不可及!
“刘三吾,念!”
朱元璋厉声喝道。
“是,陛下!”
刘三吾身为中书舍人、当朝大学士,展开纸张,一眼扫过六句诗。
霎时吓得跪倒在地!
“陛下!”
百官见状,皆是一愣。
这诗到底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