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港市的雨,永不停歇。
冰冷的雨滴敲打着落地窗,汇成一道道扭曲的水痕,窗外是巨构建筑刺破云层的钢铁森林,霓虹灯的光芒在湿漉漉的夜色里化成一片片模糊的色块,像一幅失败的印象派油画。
我的工作室里没有画,只有冰冷的机器和无尽的线路。
神经传感线像藤蔓一样爬满墙壁和天花板,幽蓝的全息投影在空气中投射出复杂的数据流,发出细微的蜂鸣。
工作室中央,是那座维生舱。
我的妻子,苏晚,静静躺在里面,像一个被时光封存的睡美人。
维生舱的指示灯规律闪烁,维持着她脆弱的生命。可我知道,那只是生命体征,不是灵魂。
她的灵魂,被困住了。
我戴上布满传感器的头环,冰冷的金属贴上太阳穴。这是第七次。
第七次尝试连接“彼岸”。
“彼岸”是我创造的世界,一个用代码和神经信号搭建的桥梁,通往她被囚禁的意识深处。
这是非法的,更是危险的。
林医生的警告言犹在耳:“陈默,停止你疯狂的举动。苏晚的脑活动曲线已经趋近于一条直线,任何强行连接都可能对你和她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我当然不信。
他是顶尖的神经科学家,但他不懂爱。
他只看数据。而我,能感觉到她。她就在那里,在某个地方,等我。
我闭上眼睛,启动程序。
“连接开始。”
冰冷的电子音响起,世界在我脑中瓦解、重构。意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体里抽离,坠入一条由光和数据构成的隧道。
欢迎来到“彼岸”。
这里的一切都属于苏晚。漂浮在空中的是她最爱的油画颜料,像有生命的星云。远处,她童年时最爱的秋千在缓慢摆动,链条却在中途断裂。一座宏伟的哥特式建筑在视野尽头不断崩塌又重建,那是我送她的礼物,她一直想画下来却没有完成的画作。
这里很美,也很危险。
我必须找到她意识的核心,那个代表她自己的“光点”。
我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这片破碎的记忆风景中,避开那些不稳定的、随时可能坍塌的碎片。
突然,一阵恶寒从我意识体的背后传来。
“你又来了。”
一个尖细扭曲的声音响起,像用指甲刮擦玻璃。
我猛地转身。
“影子”出现了。
它由无数扭曲的黑色线条构成,勉强勾勒出一个小女孩的轮廓,是苏晚童年的模样。但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属于孩童的天真,只有纯粹的恶意和嘲弄。
“都是你的错。”它低语,声音在我意识里回响,带着刺骨的寒意,“她不想见你。”
我没有理会它,转身就跑。
“影子”是这个世界的“污染”,是阻止我接触苏晚的屏障。我必须甩开它。
我冲向一片由向日葵构成的花田,那是苏晚记忆中最稳固、最明亮的区域。她曾说,向日葵永远向着太阳,就像她永远向着我。
“你逃不掉的!”
“影子”在我身后发出刺耳的尖啸,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追来。它所到之处,记忆碎片纷纷碎裂,化为齑粉。
我能感觉到它的意图,它要彻底摧毁这里,摧毁我找到苏晚的最后希望。
就在我即将被追上时,我看见了。
在向日葵花田的最深处,有一丝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很暗淡,却无比温暖,无比熟悉。
是她!
我能感觉到,那是苏晚的意识波动,是她残存的灵魂!
“晚晚!”我用尽全力呼喊,朝着那光点伸出手。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光点的一瞬间,背后一股巨力袭来。
“影子”用它扭曲的身体狠狠撞在我身上。
“滚出去!”
世界在我眼前瞬间撕裂,巨大的痛苦和排斥力将我的意识狠狠抛出。
我猛地睁开眼,回到了现实。
头环因为过载发出刺耳的警报,我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喘息,心脏狂跳。
我失败了。
但我看到了希望。
我看着维生舱里苏晚平静的睡颜,用手掌贴上冰冷的舱盖。
“晚晚,等我。”我低声说,“我一定会带你回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调整程序,增强防御模块,耗费了我整整三天。
三天里,我只靠营养液维持体力,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我必须再次进入“彼岸”,而且要更深。
“……默……别信……他……”
那句在记忆碎片中听到的、微弱到几乎是幻觉的声音,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里。
“他”是谁?
我重新戴上头环,再一次将自己投射进那个扭曲的世界。
这一次,我有了准备。当“影子”再次出现时,我不再逃跑。我利用苏晚记忆中那些坚固的、充满爱意的碎片作为掩体,与它周旋。
我发现,当我想起我们曾经最快乐的时光,比如在海边看日出,在小公寓里一起做饭,那些记忆碎片会发出微光,让“影子”不敢靠近。
它畏惧这些。
我得以更深入地探索。
我看到了一些以前从未见过的碎片。
在一个碎片里,苏晚独自坐在画室里,窗外是暴雨。她面前的画板是空白的,但她脸上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悲伤,甚至……是恐惧。
另一个碎片,是在一个有着巨大落地窗的房间。房间的陈设很陌生,不像是我们家。苏晚背对着我,肩膀在微微颤抖,像是在哭。
最让我心惊的是一幅反复出现的、未完成的画。
画中是两个小小的背影,手牵着手,站在悬崖边上。他们的身后,是燃烧般血红的夕阳。
整个画面的风格阴郁、压抑,充满了绝望感。这根本不是苏晚的风格。她热爱明亮的色彩,她的画总是充满了生命力。
这幅画,到底意味着什么?
就在我试图靠近那幅画时,“影子”再次疯狂地攻击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狂暴。
我被迫退出。
回到现实,我坐在地板上,脑子里一片混乱。
“别信他。”
那幅阴郁的画。
苏晚莫名的悲伤和恐惧。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导致苏晚变成植物人的那场“意外”,或许根本不是意外。
官方结论是家中智能系统故障,引发小范围火灾,苏晚吸入过量有害气体导致脑部缺氧。
系统故障?我是新港市最顶尖的脑机接口工程师,我们家的智能系统是我亲手设计编写的,拥有军用级别的防火墙和冗余备份。
怎么可能出现那种低级故障?
“我不相信!”我低吼出声,一拳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定还有什么……被隐藏了……”
我的脑中闪过一个人的脸。
林医生。
苏晚的主治医师,冷静、专业,永远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是他一直在劝我放弃,是他断言苏晚的脑活动已经消失。
“别信他”的“他”,会不会就是林慎之?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
林医生在他的办公室里见了我,依旧是那副精英派头,白大褂一尘不染。
“陈默先生,”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看到你愿意主动来找我,我很高兴。心理疏导对你现在的情况很有必要。”
我没有接他的话,直接切入主题:“林医生,我想看看苏晚出事前半年的所有医疗记录。”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动作很细微。
“抱歉,这不合规矩。”他语气平淡,“病人的隐私我必须保护。而且,回顾过去的记录对她现在的治疗没有任何帮助。”
“她出事前,精神状态怎么样?”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有没有什么异常?比如焦虑,或者抑郁?”
林医生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快到几乎无法捕捉。
“苏小姐一直很开朗,配合治疗。”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当然,任何人在面对潜在的健康问题时,都难免会有情绪波动,这很正常。”
他避开了我的问题核心。
“陈默,”他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语气变得像一个关怀备至的长辈,“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你这样偏执下去,会毁了你自己。”
他的手很冷。
我甩开他的手,离开了办公室。
他的回避,他那瞬间的眼神闪烁,都加深了我的怀疑。
回公寓的路上,我故意绕到垃圾处理房。
张伯正在那里整理可回收物。他是我们这栋高级公寓的管理员,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平时没什么存在感。
“张伯。”我递过去一根烟。
他愣了一下,接了过去,却没有点燃。
“小陈啊,有事?”
“没什么,就是随便聊聊。”我靠在墙上,状似不经意地问,“张伯,你还记得我家出事那天吗?”
张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他低下头,继续整理手里的瓶子。
“记得,那么大的事,怎么会不记得。”
“那天……在火灾警报响之前,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或者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张伯的动作停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他抬起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压低了声音。
“那天下午……火灾警报响之前大概十几分钟吧……我好像看到林医生……从你们那层下来……”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脚步很快,神色也……也挺匆忙的。”张伯补充道,又很快摆了摆手,“不过,也可能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林医生不是经常来给苏小姐做身体检查嘛,也正常。”
正常?
一个顶尖的神经科学家,亲自上门为还没确诊的病人做常规检查?还行色匆匆?
这不正常。
“年轻人,”张伯把没点燃的烟塞回给我,拍了拍我的胳A膊,“有些事情,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话像一声警钟,在我脑中轰然作响。
回到家,我反锁了门。
公寓已经被修复得焕然一新,看不到任何火灾的痕迹。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天的味道。
我调出我的个人终端,绕过市政系统的数据覆盖,开始尝试恢复被官方强行删除的、事发那天的智能家居日志。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工作,就像在信息的废墟里寻找一根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眼前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代码。
终于,在凌晨四点,我拼凑出了一小段被粉碎的数据。
事发前五分钟,家里的安防摄像头、环境音采集器,被一个拥有最高权限的外部端口,强制关闭了十七秒。
十七秒。
足够做很多事了。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屏幕上那段恢复的数据,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这不是意外。
这是一场谋杀。
而林慎之,有最大的嫌疑。
我决定进行最后一次连接。
这一次,我不是去寻找,而是去战斗,去夺回。
我破解了“彼岸”程序的底层权限,构建了更强的神经耦合模块。我要在那个世界里,直面“影子”,撕开它虚伪的面具,然后强行与苏晚的意识光点融合。
我要把她,从那个谎言构筑的囚笼里,活生生拽回来。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也是我赌上一切的豪赌。
我躺进连接舱,启动了终极程序。
“警告,神经负荷超过安全阈值300%。”
“警告,检测到不可控意识污染源。”
“警告,连接极度不稳定,建议立即终止。”
我无视了所有刺耳的警报。
“继续。”
意识再次被抽离,但这一次,过程无比痛苦,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针穿透大脑。
我坠入了“彼岸”。
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动荡。天空是血红色的,大地在开裂,那些熟悉的记忆碎片像玻璃一样不断碎裂又重组。
“影子”就在不远处,它变得前所未有的巨大和狂暴。
它不再是小女孩的形态,而是一团由纯粹的黑暗和怨念构成的风暴,发出能撕裂灵魂的尖啸。
“你不该来这里!”
它的声音不再是低语,而是响彻整个世界的雷鸣。
“她属于这里!属于我!”
它朝我冲来,所到之处,万物凋零。
那片我作为目标的向日葵花田,在它的威压下迅速枯萎,变成一片焦黑的废土。
我咬紧牙关,将我们最快乐的记忆作为盾牌挡在身前。海边的日出、初吻的街角、堆满画具的阳台……这些温暖的碎片化作一道道光墙,勉强抵挡着“影子”的侵蚀。
现实世界里,我的身体在连接舱内剧烈抽搐,各项生理指标的警报灯疯狂闪烁,红得刺眼。
但我不能停。
我能感觉到,苏晚的意识光点,就在那片被“影子”守护的焦土之下,微弱,却倔强地存在着。
“晚晚!”我用尽全部精神力咆哮,“看着我!”
我将一段记忆投射出去——那是我们婚礼的场景,她穿着白纱,笑得像个孩子,对我说:“陈默,我愿意。”
光芒大盛。
“影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巨大的身体被这纯粹的幸福之光灼伤,暂时后退。
就是现在!
我穿过防御,冲向那片焦土,不顾一切地将我的意识体,狠狠刺入那片焦土之下!
我触碰到了。
那个温暖的、微弱的光点。
“抓到你了。”我笑了,尽管我的意识已经濒临崩溃。
我没有丝毫犹豫,强行将我的意识与那个光点融合。
没有预想中苏晚意识的回归,没有温暖的拥抱,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什么都没有。
取而代代之的,是如同决堤洪水般,海量的、陌生的、冰冷的记忆碎片,疯狂地涌入我的脑海。
这不是我的记忆。
是苏晚的。
是她一直隐藏在最深处的,那个真正的“彼岸”。
【记忆碎片 · 一】
视角:苏晚。
她坐在冰冷的检查台上,手里攥着一份报告。对面,是穿着白大褂的林医生。他的表情,不是我之前看到的冷静,而是一种……混合着职业性同情和冷漠的复杂神情。
“苏小姐,很遗憾,检测结果出来了。”林医生的声音很平静,“是肌萎缩侧索硬化,也就是俗称的渐冻症。而且从指标看,发展速度会非常快……乐观估计,可能……只有几个月了。”
“嗡”的一声。
苏晚的世界,在这一刻,无声地崩塌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
【记忆碎片 · 二】
视角:苏晚。
她回到家。我,或者说,那个记忆里的“我”,正兴奋地为她调试着最新款的神经舒缓设备。
“晚晚你看,这个可以实时监测你的神经元活跃度,还能释放微电流按摩,以后你画画再久,脖子和手腕都不会累了!”记忆里的我,笑得像个献宝的孩子,眼睛里全是爱意和对未来的期待。
苏晚看着我,脸上努力挤出微笑。
但她的手,却下意识地、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一个我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一个我永远失去了机会去知道的秘密。
她怀孕了。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痛苦和绝望,通过融合的意识,狠狠地击中了我。她无法想象,自己将如何在我面前一天天枯萎、僵硬,变成一具无法动弹的躯壳。她更无法想象,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将和她一起,被这该死的绝症吞噬。
她不能拖垮我。她不能让我倾尽所有,最后只换来一场空。
【记忆碎片 · 三 · 关键】
视角:苏晚。
她坐在画板前。
画板上,正是我在“彼岸”中看到的那幅画。两个小小的背影,牵着手,站在悬崖边,面对着燃烧的、即将沉入黑暗的夕阳。
她的眼神,空洞,冰冷,却又带着一种可怕的、决绝的光。
她打开一个加密的程序界面。那个界面我很熟悉,是脑机接口早期内部测试员才拥有的高级权限后台。
我不知道她也参与过这个项目。
她平静地,一行又一行地编写着代码。
篡改智能家居的防火墙逻辑。
制造一个足以乱真的电路短路假象。
设定一场小范围的、能产生足够浓烟却不会烧毁一切的火灾。
精准地计算吸入量和缺氧时间,确保自己能陷入深度昏迷、脑部受到“恰到好处”的损伤,成为一个标准的、无可挽回的植物人。
一个……能让我永远不会放弃,并会倾尽所有去“拯救”的睡美人。
她选择用这种方式,逃避自己无法面对的绝症,逃避失去孩子的痛苦。
也用这种方式,将我用愧疚和爱,永远地“绑”在她身边。
她要用她的“死亡”,换取我们之间一种扭曲的“永恒”。
那句“别信他…”,根本不是警告我提防林医生。
那句话,是对我说的,也是对她自己潜意识里最后一丝犹豫说的。
别信“他”。
别信那个叫“陈默”的男人,能接受她枯萎死去的真相。
别信自己,能有勇气面对这一切。
记忆的最后一帧,火灾即将发生的前一刻。她平静地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门口的光影晃动了一下,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是林医生。
他不是凶手。他是见证者。或许,还是这场“自杀”的……协助者。
融合的剧痛中,我终于明白了“影子”的真相。
它不是什么外来污染,也不是什么系统病毒。
它就是苏晚。
是她意识最深处,因为巨大的痛苦、自我欺骗和对我的负罪感,而滋生出的怪物。
是她扭曲的自我保护机制。
是她对我这份偏执的爱,最深的恐惧。
它攻击我,撕碎我,是因为她害怕。
她害怕我发现真相,害怕我看到她亲手编织的这个,用爱作为伪装的、最残忍的囚笼。
我以为的拯救,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我以为我是她的英雄。
原来,我只是她剧本里,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悲的男主角。
轰——
“彼岸”世界,在我认清真相的这一刻,彻底崩塌。
海量的记忆碎片化为一场信息风暴,将我彻底吞没。
意识回归。
我躺在连接舱里,浑身冰冷,像是刚从冰河里捞出来。
工作室里一片狼藉,警报声已经停了,大概是系统过载烧毁了。
我踉踉跄跄地爬出连接舱,扑到苏晚的维生舱边。
我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依旧美丽、依旧“沉睡”的脸。
巨大的痛苦、被背叛的愤怒、深入骨髓的荒谬感,还有……那份被她利用、被她算计、却依旧无法根除的爱,在我胸中疯狂地翻搅、撕扯。
我以为我会咆哮,会砸碎眼前的一切。
但我没有。
我只是看着她,一种死寂的冰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维生舱的生命监测仪器,突然发出了一阵与平时不同的、规律的蜂鸣。
屏幕上,那条几乎是直线的心率波形,开始剧烈地跳动。
脑波监测图上,沉寂的线条也像风暴中的海面,掀起了滔天巨浪。
我的个人终端上,林医生的紧急通讯请求弹了出来。
我点了接通。
“陈默!你到底做了什么?!”林医生的声音带着震惊和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苏晚的脑波……有剧烈反应!这不可能!她的脑干损伤是……”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我们都看到了。
维生舱内,苏晚的眼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接着,又一下。
她的手指,也微微蜷缩。
她在苏醒。
我的终极连接,我不顾一切的意识融合,那场信息风暴,意外地……打破了她自我封闭的意识牢笼。
“奇迹……”林医生的声音在颤抖,带着一种科学家见到神迹时的狂喜和困惑,“这简直是医学奇迹!陈默,她……”
我猛地切断了通讯。
工作室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维生舱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苏晚越来越明显的生命体征。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清晰,胸口有了微弱的起伏。
她快醒了。
她就要睁开眼睛,看到我了。
我的脸上,没有任何即将与爱人重逢的喜悦。
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恐惧。
我知道,醒来的,将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阳光明媚的苏晚。
而是一个背负着沉重秘密、用最极端方式“爱”我、也用最残忍方式将我推入深渊的女人。
我缓缓俯下身,嘴唇凑近维生舱的收音口,靠近她的耳边。
我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冰冷而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低语道:
“晚晚……”
“‘彼岸’……”
“我看到了……”
“……全部。”
我刻意加重了“全部”两个字。
维生舱内,苏晚的眼皮,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滴泪水,无声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滴在白色的枕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听到了。
她什么都听到了。
我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滴泪。
我没有质问,也没有愤怒。
我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
清晨的阳光,终于穿透了连绵的阴雨和厚重的云层,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新港市投下第一缕光。
光线照在我脚下,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维生舱里,苏晚的泪水不断涌出,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但她始终没有,或者说,不敢,睁开眼睛。
维生舱外,我如同置身永恒的冰窖。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透明舱盖。
却也隔着一整个,由谎言、算计、绝望和无解之爱构筑的,万丈深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工作室里,我和苏晚,一个舱内,一个舱外,被这片死寂的阳光分割成两个世界。
她的眼泪还在流,顺着太阳穴,没入发间。那是一种无声的、绝望的崩塌。她身体的颤抖,透过维生舱厚重的隔离材料,仿佛也传递到了我的脚下,让地面都变得不真实。
我没有动。
也没有说话。
我就这样看着她,看着这个我曾以为需要拯救的女人,这个用最深沉的爱意为我编织了最残酷囚笼的妻子。
我的脑海里,那些在“彼岸”中看到的、属于她的记忆碎片,还在疯狂翻涌、尖啸。
她躺在检查台上,看到渐冻症诊断书时那瞬间熄灭的眼神。
她抚摸着小腹,望着我时那决绝又痛苦的微笑。
她在画板前,一笔一笔,为自己精心设计着这场通往“植物人”状态的“意外”。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淬毒的刀,在我心里反复搅动。
爱?
恨?
不,这些情绪都太浅薄了。
那是一种更深邃、更荒谬的东西。像一个黑洞,吞噬了我所有的感知,只留下一片绝对零度的冰冷。
我甚至开始病态地欣赏她此刻的痛苦。
是的,痛苦。
她不敢睁眼,因为她害怕看到我。害怕看到我那双已经洞悉了一切的眼睛。
她以为她可以永远睡下去,永远以一个无辜受害者的姿态,接受我的爱,我的愧疚,我倾尽一生的守护。
可我,亲手把她从那个她为自己打造的、完美的梦境里,拖了出来。
拖进了这个她最恐惧的,需要面对真相的现实。
突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从走廊外传来,由远及近。
是林医生。
他终究还是不放心,赶过来了。
脚步声停在工作室门口,接着是门禁被强行解锁的电子音。
“砰”的一声,门被猛地推开。
林医生喘着粗气冲了进来,他甚至还穿着白大褂,脸上是来不及掩饰的震惊和狂喜。
“陈默!天哪!”他快步冲到维生舱前,目光死死锁定在屏幕上那些活跃的生命体征数据上,“这是真的……她真的……苏晚!”
他的声音,打破了我们之间那种几乎凝固的对峙。
维生舱里,苏晚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的眼泪,停了。
那剧烈颤抖的眼睑,也奇迹般地平复下来。
我知道,她要开始表演了。
“苏小姐?苏晚?”林医生激动地凑近维生舱,试图看清她的脸,“你感觉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
沉默。
长达十几秒的沉默。
就在林医生脸上的激动快要转为困惑和担忧时,苏晚的睫毛,终于,缓缓地、艰难地,向上掀开。
像一只破茧失败的蝴蝶,翅膀上沾满了沉重的露水。
她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那双曾盛满阳光和星辰的眼眸,此刻一片空茫,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找不到焦点。
她没有看激动的林医生。
她的视线,越过透明的舱盖,越过那些闪烁的仪器灯光,径直地、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
有被揭穿所有秘密的赤裸恐惧,有对我那句“全部”的无声诘问,有深不见底的绝望,甚至……还有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哀求。
她在求我。
求我不要说出去。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地一缩。
但我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我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她,像一个冷漠的、最高明的观众,欣赏着她接下来的表演。
她只看了我一秒,就迅速移开了视线,仿佛那一眼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看向林医生,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音节。
“……水……”
声音沙哑、干涩,像两片被风干的树叶在摩擦。
“水!对!快!”林医生如梦初醒,立刻转身在操作台上寻找营养液的输送按钮,“你的身体还很虚弱,需要补充……”
“不。”
我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林医生的动作瞬间停住。
他错愕地回头看我。
我走到维生舱旁,隔着林医生,与苏晚遥遥相对。
“她要的,是普通的水。”我看着苏晚,一字一句地说,“用杯子喝。”
林医生皱起了眉:“陈默,这不符合医疗规程!她刚刚苏醒,吞咽功能和身体机能都需要评估,直接喝水有呛咳的风险!”
“我说,她要喝水。”我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喙。
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苏晚的脸。
我看到她的瞳孔,因为我这句话,再次收缩了一下。
她知道我的意思。
我正在向她,也向林医生,宣示我的主权。
从现在起,这里的一切,由我说了算。她苏晚的“治疗方案”,不再需要任何医生。
只需要我。
她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中的哀求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虚弱和茫然。
她转向林医生,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医生……我想……喝水……我的喉咙……好痛……”
这场戏,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林医生怔住了,他看看我冰冷的脸,又看看苏晚那副楚楚可怜的病人模样,眼中的专业和坚持开始动摇。
最终,他妥协了。
“好吧……我去准备温水和软管。”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工作室角落的茶水间,“但陈默,我必须警告你,这非常冒险。”
我没有理会他的警告。
在林医生转身的瞬间,我又一次,和苏晚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多了一样东西。
是恨。
一种被彻底掌控、被剥夺了所有伪装和退路的,冰冷的恨意。
很好。
这才对。
这才是我和她之间,应该有的样子。
林医生很快就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维生舱的一个小型端口,将一根细细的软管递到苏晚嘴边。
她顺从地含住,小口小口地吞咽着。
整个过程,她都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刚刚从漫长昏迷中醒来的病人,脆弱,无助,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陌生。
林医生开始尝试做一些基础的检查,询问她的姓名、年龄,测试她的光感反应和肢体触觉。
她都一一回答,时而迟钝,时而困惑,演技堪称完美。
“太不可思议了……”林医生一边记录数据,一边喃喃自语,“脑干的损伤……竟然……竟然能恢复到这种程度……这要立刻上报,这是人类医学史上的里程碑!”
他越说越兴奋,转头看向我:“陈默!必须立刻将苏小姐转移到医院的特级监护病房!我们需要对她进行一次彻彻底底的全身检查!尤其是大脑!天知道你的那个‘终极连接’到底在她脑子里触发了什么!”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
然后,我走过去,关上了那个递水的端口。
咔哒一声轻响。
我隔绝了他和她的联系。
“不。”我说。
“什么?”林医生没反应过来。
“她哪里也不去。”我平静地宣布,“她就留在这里,由我照顾。”
林医生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陈默!你疯了吗?这不是在开玩笑!她需要最专业的医疗护理和二十四小时监护!你这个工作室根本不具备条件!”
“最专业的护理?”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是指篡改智能家居日志,制造火灾假象,再精准控制伤害程度的那种‘专业’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医生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他眼中的兴奋和急切,像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褪去,只剩下惊骇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
“你……你在胡说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干。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转过头,看向维生舱里的苏晚。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是同样的惊骇。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把这件事,当着林医生的面,直接捅出来。
这个男人,是她计划中的一环,还是一个她没算到的变数?
“张伯都告诉我了。”我轻描淡写地抛出第二颗炸弹,目光却像手术刀一样,在林医生和苏晚之间来回切割,“火灾警报响之前,他看到你从我们那层,脚步很快地,下来了。”
林医生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两个点。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笑了。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个在记忆碎片最后,出现在门口的人影,不是我的幻觉。
我的妻子,和她的主治医生。
这出戏,原来还有我不知道的演员。
“林医生。”我上前一步,逼近他,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威胁的意味,“现在,你还觉得,你有资格,把我的妻子,从我身边带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