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脸上的血色,一寸一寸地褪去,像是被看不见的橡皮擦,从他的五官上抹掉了所有伪装。
他那双总是带着职业性悲悯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惊慌,像被钉在原地的昆虫,徒劳地翕动着翅膀。
“我再说一遍。”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像手术刀划过冰面,“她,哪里也不去。”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发出干涩的响声。
“陈默……你……你这是非法的拘禁!你现在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你被悲伤和偏执控制了!你需要帮助!”
他试图重新拾起医生的权威外壳,但颤抖的尾音出卖了他。
“精神状态?”我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一个能破解医院核心数据库,恢复被你们覆盖了三次的火灾现场日志的人,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吗?”
我朝他走近一步。
他就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又后退一步,后背撞到了冰冷的金属墙壁上。
“你……你恢复了什么?”
“不多。”我停下脚步,享受着他此刻的恐惧,“只是一些有趣的小片段。比如,在火警系统被触发前三十秒,公寓的防火墙被一个拥有‘医生’级别权限的外部ID短暂接管了。再比如,那个时间点,我们家里的所有环境传感器,包括烟雾和温度感应,都被强制设定为了‘静默测试’模式。”
我盯着他的眼睛。
“林医生,你告诉我,哪家的智能家居,会这么凑巧地在火灾前自己开启‘静服测试’?”
他的嘴唇哆嗦着,已经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不知道……这不是我……”
“是吗?”我再次转向维生舱。
舱内,苏晚依旧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在液体中像蝶翼一样静止。
但她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一个非常、非常细微的动作。
但我看见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她在紧张。
她在为他紧张。
为什么?
如果林医生是伤害她的凶手,她此刻不应该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快意吗?
或者至少,是一种解脱?
可她没有。
她只有恐惧。像一个秘密即将被揭穿的同谋。
一股比愤怒更刺骨的寒意,从我的脊椎一路向上,冻结了我的大脑。
不对劲。
这一切都不对劲。
“林医生。”我收回目光,声音变得异常平静,“你走吧。”
他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你……你说什么?”
“滚。”我只说了一个字。
我需要他离开。
我需要安静。
我需要一个人,好好想一想,这盘棋里,到底谁是棋手,谁又是棋子。
林医生眼中的惊疑不定,迅速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所取代。
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扶着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我的工作室。
金属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也彻底隔绝了我和他之间那根绷紧的弦。
工作室里,瞬间陷入了死寂。
只剩下维生系统运转时发出的,那种规律而单调的低频嗡鸣。
嗡……嗡……嗡……
像是在为某个我尚不知道的真相,敲响丧钟。
我没有动,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
直到四肢都开始发麻。
我才缓缓走到维生舱前,将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罩上。
玻璃的寒意,透过掌心,一点点渗入我的血液。
“晚晚。”我轻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听得见,对不对?”
舱内的她,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一尊沉睡的雕塑,完美无瑕,却毫无生气。
但我身旁的监护仪上,代表她心率的那条曲线,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波动。
然后又迅速平复。
她在控制自己。
她在用她植物人一般的身体,对抗着我的话语。
“刚才,我提到张伯的时候,你很紧张。”我继续说,像一个冷酷的解剖者,一层层剥开她伪装出来的平静,“但我说要把你留下来,不让他带你去医院的时候,你……放松了。”
监护仪上的数据,是我最忠实的盟友。
它不会撒谎。
就在我说出后半句话时,她的心率,比刚才平稳了许多。
甚至比我进来之前,还要低上零点几个百分点。
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稳。
我死死盯着那条曲线。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从我心底的裂缝里钻了出来。
她不是怕林医生。
她是怕去医院。
为什么?
医院有最先进的设备,最专业的团队。
如果她想醒来,那里是最好的选择。
除非……除非她根本不想醒。
或者,她害怕在医院里,被查出什么……她拼命想要隐藏的秘密。
“晚歪,”我把脸贴在玻璃上,额头抵着额头,尽管我们之间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屏障,“你在怕什么?”
“你和林医生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
“那个所谓的‘意外’,你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一句接一句地问。
没有回应。
监护仪上的曲线,也再没有任何波动。
她像一个高明的舵手,重新掌控了自己情绪的航船,驶入了深不见底的平静海域。
可我看到了。
就在我质问她的时候。
一滴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溢出,然后迅速消融在维生液体里。
无声无息。
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滴泪,像一滴滚烫的烙铁,烫在了我的心上。
那是悲伤?是委屈?
还是……被戳穿谎言后的……绝望?
我猛地直起身,胸口剧烈起伏。
一种被欺骗、被玩弄的怒火,混合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以为我在和全世界对抗,为了拯救我的爱人。
到头来,我最大的敌人,难道就是她本人?
不。
我不能这么想。
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林医生。
对,一定是林医生。
他用什么东西威胁了她,控制了她。
所以她才这么害怕,这么矛盾。
我抓起桌上的通讯器,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我必须找到更多证据。
我必须弄清楚,林医生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通讯器接通了。
张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全息投影里。
他看起来有些意外。
“小陈?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张伯。”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关于你上次说,看到林医生的事。”
张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
“哦……那个啊……都过去了,小陈。苏小姐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看啊,还是别想那么多了。”
他在回避。
他在害怕。
我的心一沉。
“张伯,这件事对我非常非常重要。”我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它关系到晚晚能不能真正地醒过来。我需要知道全部的细节。”
“你那天看到他,是从我们那层下来,对吗?”
“你再仔细想想,他当时的神情怎么样?手上有没有拿什么东西?任何细节都可以。”
张伯沉默了。
全息投影里,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像是在评估着什么。
空气安静得可怕。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过了足足半分钟,他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压低了声音。
“小陈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但是……”他叹了口气,“既然你非要问。”
“那天,他下来的时候,脚步确实很快,神色也很……怎么说呢,不像平时来给苏小姐看病那种平静。倒像是……像是刚刚办完一件大事,急着离开现场。”
“他手上,”张伯眯起眼睛,努力回忆着,“是拿了个东西。很小,黑色的,一晃就揣进口袋里了。我离得远,没看清是什么。但是,那东西的头上,好像……好像闪了一下红光。”
红光!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
那是电子设备运行时的指示灯!
一个信号屏蔽器?一个数据覆盖器?
或者……是一个更可怕的东西?
“我知道了。”我切断了通讯,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张伯的话,像最后一块拼图,嵌入了我脑中的猜想。
林医生不仅仅是来过。
他还带了专业的设备。
那场火灾,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被精心策划的……谋杀。
或者说,是一场以“意外”为名的……实验。
我转身,目光锁定在工作室角落里那台我专用的,拥有最高权限的神经运算主机上。
既然你不肯说。
既然你们都想隐瞒。
那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把真相,从黑暗里挖出来。
坐到主机前,我的手指在全息键盘上飞快地舞动。
一串串复杂的代码,像瀑布一样在空中流淌。
我的目标很明确——赛博生命医院的内部服务器。
具体点说,是神经科学主任,林慎之的个人终端。
我知道这很疯狂,很危险。
一旦被发现,我面对的将不仅仅是法律的制裁,更是赛博生命这个庞然大物的疯狂报复。
但我不在乎。
和晚晚的真相相比,这些都不值一提。
医院的防火墙,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固。
一层又一层的加密协议,像迷宫一样盘根错节。
但这正是我擅长的领域。
在数字的世界里,我才是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精神高度集中,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
绕过蜜罐陷阱,破解动态口令,植入伪装探针……
每一个指令,都精准而致命。
终于,在连续尝试了上百种算法组合后,屏幕上跳出了一个绿色的提示符。
“ACCESS GRANTED.”
我进来了。
林慎之的个人终端里,文件被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
大部分都是些常规的医疗报告、学术论文和会议纪要。
我快速地浏览着,寻找着任何与苏晚相关的蛛丝马迹。
很快,我找到了一个被三重加密的文件夹。
文件夹的命名,只有两个字。
“彼岸。”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彼岸”,是我为那个拯救苏晚的意识空间,起的名字。
一个只有我和她知道的名字。
为什么会出现在林医生的电脑里?
我毫不犹豫地开始破解。
当文件夹被打开的那一刻,我的呼吸,停滞了。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犯罪证据,也没有任何关于火灾的计划。
只有一个文件。
一份研究提案。
提案的标题,让我遍体生寒。
《关于应用“终极连接”技术,对进行性神经元疾病末期患者实施保护性意识休眠的可行性报告》。
发起人:林慎之。
技术顾问:陈默。
首席临床测试志愿者……
苏晚。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像被人从万丈高楼上推下,坠入无尽的深渊。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凝固了。
我看到了什么?
技术顾问……陈默?
首席志愿者……苏晚?
我颤抖着手,点开了那份报告。
里面的内容,比任何恐怖电影都要令人毛骨悚然。
报告详细阐述了一个疯狂的计划。
利用我开发的“终极连接”技术,人为地将一个人的意识,从她即将衰败的身体中剥离出来,封存在一个由她自己记忆构筑的虚拟世界——“彼岸”之中。
从而实现一种……永生。
一种在记忆囚笼里的,永恒的沉睡。
而这项计划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实验对象,就是苏晚。
报告里附着一份她的绝密医疗档案。
诊断结果那一栏,写着三个我从未听过的字母。
ALS。
肌萎缩侧索硬化症。
渐冻症。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预计存活期:六个月。妊娠状态将加速病程发展。”
妊娠状态……
妊娠……
我像是被一道闪电从头到脚劈中,整个人僵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滑向报告的附件。
一张孕检报告单。
上面的名字,是苏晚。
日期,是那场“意外”发生的前一周。
原来……
原来她得了绝症。
原来……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原来那场火,那个让她变成植物人的“意外”,根本就是一场她和林医生共同策划的……逃亡。
她要逃离的,是死亡,是病痛,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枯萎的绝望。
她选择用这种方式,把自己变成一个活着的纪念碑。
一个永远沉睡在“彼岸”,永远需要我去拯救的睡美人。
她骗了我。
她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她用最温柔的方式,给了我最残忍的一刀。
她甚至剥夺了我,和她一起面对死亡的权利。
“别信他……”
那句在意识碎片里听到的微弱声音,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她说的“他”,不是林医生。
她说的“他”,是我!
她在她的潜意识里,都在提醒她自己,不要相信我能接受真相,不要相信我会放手。
所以她要用这种方式,把我永远地绑在她身边。
而那个所谓的“影子”……
那个在“彼岸”中不断攻击我,阻挠我的诡异存在……
那根本不是什么病毒。
那是她的恐惧,是她的愧疚,是她潜意识里,对我这种偏执的拯救欲的抗拒!
她既想被我找到,又害怕被我发现真相。
哈哈……哈哈哈哈……
我捂着脸,发出了低沉而压抑的笑声。
笑着笑着,眼泪就从指缝里涌了出来。
温热的,咸涩的。
我以为我是她的救世主。
到头来,我只是她精心设计的剧本里,一个自作多情的小丑。
我以为我在和死神赛跑。
其实,我只是在一个她亲手画下的圈里,徒劳地奔跑。
愤怒?
不,已经没有愤怒了。
只剩下一种被掏空的,巨大的荒谬和悲凉。
我倾尽所有,去拯救一场虚假的灾难。
我付出的爱,我的执念,我的痛苦,我的一切,都成了她计划中最精准的一环。
我缓缓抬起头,看向维生舱里的苏晚。
她依然睡得那么安详,那么美丽。
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重新走到她面前。
我的影子,被工作室冰冷的光线,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扭曲的怪物,笼罩在她身上。
我俯下身,嘴唇几乎贴到了通讯器的话筒上。
我知道她能听见。
我知道她的意识,就躲在那个被她称为“彼岸”的囚笼里,窥视着我。
“晚晚。”
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渐冻症……还有我们的孩子。”
“你和林医生的那个‘保护性休眠’计划。”
“彼岸……”
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扎进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薄膜。
“……我看到了,全部。”
维生舱内,苏晚的身体,猛地一颤。
非常剧烈的一下。
监护仪上,代表她各项生命体征的曲线,瞬间像疯了一样,冲向了顶峰。
警报声,尖锐地划破了工作室的死寂。
她的眼皮,在剧烈地抖动。
她想睁开眼睛,却又像是被无形的恐惧钉住,怎么也睁不开。
两行清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
她醒了。
被我用最残酷的方式,从她为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拖了出来。
拖回了这个她拼命想要逃离的,现实的地狱。
我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维生舱里无声地崩溃。
我没有一丝快意。
也没有一丝怜悯。
我的心里,只剩下一片被大火烧过的,荒芜的废墟。
我抬起手,按下了维生舱的紧急通讯按钮。
那个红色的按钮,曾经是我最不敢触碰的禁忌。
现在,我却按得那么决绝。
林医生那张惊魂未定的脸,几乎是秒速出现在屏幕上。
“陈默!你又做了什么?她的脑波……天呐,这种波动……她要醒了!她真的要醒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科学家式的狂喜和不敢置信。
“是啊。”
我看着他,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要醒了。”
“林医生,你们的实验……成功了。”屏幕上,林医生的脸因为狂喜而扭曲,他几乎在嘶吼:“陈默!快!把维生舱的物理锁打开,我马上派医疗队过来!这是奇迹!这是足以改变神经科学史的奇迹!”
奇迹?
我看着他,感觉胃里一阵翻搅。
他口中的奇迹,是用我妻子的绝望、我孩子的生命、我两年来的痛苦和执念,浇灌出来的恶之花。
“不急,林医生。”
我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
“我有些东西,想让你亲眼看看。”
林医生愣住了。
他脸上的狂热褪去,被一种职业性的警惕所取代。
“陈默,你什么意思?现在最重要的是苏晚的身体状况,不要做任何冲动的事情。”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像是在安抚一个不稳定的精神病人。
是啊,在他眼里,我一直都是那个需要心理干预的偏执狂。
“冲动?”
我笑了。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冷静过,林医生。”
我调整了一下摄像头,让它对准维生舱里,苏晚那张泪水纵横的脸。
“你看,她醒了,但她好像……不太开心。”
屏幕那头的林医生,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到了苏晚的眼泪。
一个植物人,一个脑活动近乎为零的病人,在被宣告即将苏醒的时刻,流下了眼泪。
这不符合任何医学逻辑。
除非……她一直都有意识。
林医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是一个聪明人。
他立刻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陈默……你……”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不再是惊喜,而是恐惧。
“我看到了‘保护性休眠’计划,林医生。”
我一字一顿,像在宣读一份死亡判决书。
“看到了那份伪造的火灾事故报告。”
“看到了你如何帮她精准地控制吸入剂量,让她陷入深度昏迷,又不会真的死去。”
“我还看到了……她签下的那份协议。”
我每说一句,林医生的脸色就白一分。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划过他保养得宜的脸颊。
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权威,在我面前,碎得像一地玻璃碴。
“一个伟大的实验,不是吗?”
我走到维生舱旁,手掌轻轻贴在冰冷的舱盖上。
“用渐冻症的绝望,和一个未出世孩子的生命做赌注,来验证你的理论。成功了,你就是神经科学的上帝;失败了……反正死的也只是一个本就该死的病人。”
我转过头,对着屏幕里的他,露出了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
“你赢了,林医生。现在,过来领取你的胜利果实吧。”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通讯。
整个工作室,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监护仪上那些疯狂跳动的曲线,和苏晚越来越急促的、无声的啜泣,证明着这里刚刚发生过的一切。
我知道,林医生一定会来。
他必须来。
他要来确认,我到底知道了多少。
他要来……抹掉他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污点。
我没有等太久。
不到二十分钟,工作室的门禁系统就发出了提示音。
访客,林慎之。
我按下了开门键。
门无声地滑开,林医生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他没有穿白大褂,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西装,因为奔跑而显得有些凌乱。
他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维生中,身体剧烈颤抖的苏晚。
他的第一反应,是冲过去检查仪器。
这是他作为医生的本能。
我侧身一步,挡在了他和维生舱之间。
我的动作很轻,很随意。
但他停住了脚步。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恐惧、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
“陈默!你到底想干什么?让开!她现在的情况很危险!”
“危险?”
我反问,语气平淡。
“她用一个谎言,把我困在原地两年。我用她的秘密,把她从梦里拖出来。”
“我觉得……这很公平。”
“你疯了!”
林医生低吼,他试图绕过我。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还知道,张伯那天下午,看见你从我家里出来。就在火警响起之前。”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了林医生。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伸向维生舱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你……你胡说!那是例行检查!”
“是吗?”
我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小小的,被我修复好的数据存储卡。
那是从被烧毁的智能家居中控里,抢救出来的最后一块碎片。
“火灾前十五秒,家里的安防系统,被人用最高权限,远程关闭了。”
我把存储卡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个权限,除了我,就只有一个人有。就是你,林医生。作为苏晚‘家庭健康顾问’的你。”
林医生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
他死死盯着我手里的存储卡,像在看一条致命的毒蛇。
他彻底明白了。
我不是在猜测,不是在试探。
我掌握了证据。
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甚至锒铛入狱的证据。
“陈默……”
他终于放弃了伪装,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你想怎么样?”
“钱?我可以给你……给你一大笔钱,足够你下半辈子……”
“钱?”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笑出了声。
“你觉得,我花了两年时间,耗尽了所有心血,甚至不惜冒着脑死亡的风险去连接‘彼岸’,就是为了钱?”
我慢慢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冰冷。
“我想要的,你给不起。”
我想要的,是我的爱人没有背叛我。
我想要的,是我的孩子还活着。
我想要的,是过去那两年,不是一个笑话。
这些,他给得起吗?
这个世界,给得起吗?
“我不会报警。”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缓缓说。
“也不会把这些东西交给媒体。”
林医生的眼中,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但我的下一句话,将他重新打入了地狱。
“苏晚的‘保护性休眠’计划,还没有结束。”
我说。
“正好相反,它才刚刚开始。”
“从今天起,你,林慎之医生,将成为这个计划唯一的负责人。而我,是你的投资人。”
林医生茫然地看着我,完全无法理解我的话。
“什……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我走到控制台前,手指在全息屏幕上飞快地滑动。
一行行代码,在我面前流淌。
那是“彼岸”的底层架构。
“苏晚不想面对现实,不想面对疾病和死亡。我成全她。”
“我会为她,在‘彼岸’里,构建一个完美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她永远健康,永远年轻,永远快乐。”
“她会拥有她想要的一切,画廊,鲜花,阳光……甚至,一个永远不会生病的孩子。”
我的声音,轻柔得像在吟诵一首情诗。
但每一个字,都让林医生的身体,抖得更厉害。
他终于明白了我的意图。
那不是拯救。
那是囚禁。
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永恒的、温柔的、被精心设计过的囚禁。
“你……你这是在扮演上帝!这是反人类的!”
他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
“上帝?”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他。
“不,我不是上帝。”
“当初,是你们,亲手把这个权力,交到我手上的。”
“是苏晚,用她的选择,把我变成了现在的怪物。”
“而你,林医生,”我指着他,“是这个怪物的……第一位信徒。”
我重新启动了“彼岸”的连接程序。
但这一次,不再是探索模式。
而是……写入模式。
“你的任务,很简单。”
我没有再看他,目光专注地盯着屏幕上不断刷新的数据流。
“维持她身体的绝对稳定。无论用什么药,无论用什么技术。我要她活着,一直活着。”
“直到我为她建好那个完美的‘彼岸’。”
“然后,我会把她的意识,永远地,锁在里面。”
“而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你会成为这个‘奇迹’的首席科学家,你会拥有名望、地位,你的一切研究,都会得到我最雄厚的资金支持。”
“只要……你保守这个秘密。”
我给他画下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浮士德式的陷阱。
要么,和我一起,成为这个疯狂计划的共犯,得到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要么,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他没有选择。
林医生瘫软在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空洞,彻底放弃了抵抗。
我不再理会他。
我重新戴上了神经连接头盔。
这一次,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没有了寻找的焦灼,没有了被“影子”追逐的恐惧。
我才是“彼岸”现在的主人。
维生舱里,苏晚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她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她紧闭着双眼,身体不再颤抖,而是一种死寂般的僵硬。
那是一种比崩溃更深沉的绝望。
她以为自己精心设计了剧本,掌控了一切。
却没想到,剧本的最终解释权,落到了我这个小丑手上。
我俯下身,最后一次,将嘴唇贴近通讯器。
“晚晚。”
我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别怕。”
“很快就好了。”
“在新的世界里,我们重新开始。”
“这一次,你哪里也去不了。”
“你将永远……属于我。”
监护仪上,她的脑波曲线,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剧烈地冲向了顶峰,然后,又缓缓地,缓缓地,归于一种诡异的平稳。
她放弃了挣扎。
或者说,她被拖入了另一场,永不醒来的噩梦。
我的意识,沉入了“彼岸”。
眼前不再是破碎的废墟。
而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我站在这片黑暗的中央,像一个创世的神。
我要在这里,为我的爱人,建造一座最华美的牢笼。
用我的爱,我的恨,我的偏执,和我被碾碎后重塑的疯狂。
第一缕光,在我指尖亮起。
是向日葵的金色。
我知道,她喜欢。那片金色在我掌心膨胀、升温,最终变成一轮永不坠落的太阳。
我把它挂在这片虚无的最高处。
从此,这个世界再也没有黑夜。
没有阴影。
也就……没有秘密。
我喜欢这种感觉。
我是这个世界唯一的规则。
我闭上眼,开始构想我们的家。不是那个冰冷的高级公寓,而是我们最初租住的,那个小小的、堆满画框和设计图的阁楼。
记忆的洪流涌来,我精准地捕捉每一个细节。
她喜欢的,那张陷进去就不想起来的米白色绒布沙发。
她总爱用来泡柠檬水的,那个缺了一个小口的蓝色马克杯。
阳台上,她养死的第三盆薄荷,和我偷偷换上的第四盆。
一切都完美复刻,甚至比记忆中更温暖,更鲜活。
我满意地巡视着这个空间,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扇通往外界的木门上。
就是这扇门。
她每天从这里走出去,带着我不知道的心事,去见我不知道的人,最后,策划了一场我不知道的“死亡”。
一切的谎言,都始于门外。
一个念头。
门,消失了。
取而代代的是一面光滑的墙壁,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里是我们第一次旅行时看过的星空。
很好。
你再也不需要出门了,晚晚。
我为你准备了全世界。
我走向她的画室。
那幅阴郁的、画着悬崖边两个背影的画,曾是她留给我最后的谜题。
现在,谜底揭晓,它就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血淋淋的,嘲讽我愚蠢的笑话。
我抬起手,那幅画在我面前浮现,燃烧的夕阳,决绝的背影,都那么刺眼。
我盯着它,直到胸口那股被背叛的绞痛再次袭来。
然后,我握紧了拳头。
画,瞬间化为齑粉,消散无踪。
我抹掉了它。
就像抹掉一个错误的程序代码。
在新的世界里,不需要这种肮脏的东西。
我为她准备了全新的画架,一尘不染的画布。
颜料在调色盘上自动分离,闪烁着温润的光。
我用意识为笔,在画布上画下了新的画。
向日葵花田里,她靠在我的肩上,笑得像个孩子。
这才是你应该画的。
这才是你应该有的样子。
整个世界,完成了。
一个完美的,永恒的,只有爱与温暖的囚笼。
我能感到,“彼岸”的系统已经稳定到了极致。
是时候了。
我调出了最终的连接协议——意识写入与锁定。
这是一个单向通道。
一旦启动,她的意识将被从那具衰败的躯壳中彻底剥离,永久地、不可逆地,灌注进我为她创造的这个世界。
她将在这里永生。
以我希望的模样。
“欢迎回家,晚晚。”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说。
然后,按下了执行键。